第63章 ??徐鶴之
我醒來後, 打量四下,見自己仿佛是在一處陌生華宅中。宅中的陳設頗有西域風格,紫珠毯、羊皮墊、胡床邊還擺着一尊波斯翡翠水煙(1)。
無數白膚碧眸的美少年頂着白氈帽,手捧糕點、葡萄、柑桑、美酒侍立在側, 他們的衣裳十分暴露大膽, 露出誘人的胴.體。
麗喀麗娅一邊抽水煙一邊問候:“美人, 你醒了?”
此時, 她穿一襲深紅長裙,裙角墜着無數金絲流蘇, 足踏鹿皮金靴。她右手纏着一條雙頭金蛇臂彎纏臂金(2),額間墜着鴿血石。
眼下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我又能做什麽?
我往羊皮墊深處縮了縮:“你不要過來。”
“這麽害怕做什麽?”麗喀麗娅含笑吐出乳白的煙霧,深入骨髓的香意彌散在房中, “我要對你做什麽,你早就下不來床了。”
我甚是倉皇,奪過三足矮桌上一柄切瓜果用的琺琅柄匕首,妄圖自保:“你敢碰我, 我殺了你!”
她卻輕而易舉地把匕首奪過來, 一把将我推倒在床,我腰肢一軟, 随後身子便不聽使喚, 原是被她點了穴道。
麗喀麗娅妩媚地托腮, 滿是笑意的眼眸裏有玩世不恭的意味:“美人,你殺不了我。啧, 你還是這樣安安穩穩躺着的好, 否則我出手重了, 再讓你疼,可就不妙啦。”
随後我如一件待價而沽的珍奇一般被她細細打量,幸虧這右殺貴人還算淑女,不曾脫下我的衣裳,只是窺視我的面孔。
“真是完美的容顏,”麗喀麗娅一邊撫摸我的眉眼,一邊贊嘆,偏偏她指尖還在我喉結上繞個不停,讓我有苦難言,“等你的價值用完了,就封你為側室。”
她身邊有一個通身炭黑的女昆侖奴,名喚其瑪。其瑪行事妥帖,言語伶俐,統領着這華宅裏所有的奴隸,想必是麗喀麗娅的心腹。
其瑪單膝跪地,鄭重道:“殿下,這樣不妥。這男人曾引得戚家姐妹相争,他是不詳的禍水!陛下不會讓您把他封為側室的。”
樓蘭君王斛碧娜死後,大順朝在樓蘭扶植傀儡稱王。而那個傀儡,正是麗喀麗娅的母親。
麗喀麗娅冷笑一聲:“她自己都受人挾制,難道還要我活得不快活嗎?”
其瑪的肌膚黑得看不清五官,嘴唇豐厚:“請殿下三思。”
麗喀麗娅眨一眨眼睛,西域姑娘的長睫濃如鴉羽,美得人驚心動魄,可她的話卻無比寒涼:“既然本殿下不痛快,那這世上的旁人,誰也別想痛快!”
待麗喀麗娅騎一匹大宛馬帶我去往麒麟臺,見到你的那一瞬間,我登時明白了她的用意。
彼時你披一件墨藍璇玑圖繡線鬥篷,屈膝坐在城樓上,如雲的青絲淩亂如綠霧,左右各插兩支镂空嵌寶石點翠玉簪。
一抹血跡橫在你唇下,刺眼。
可你厮殺過後的無雙美貌比血跡更刺眼。
守住麒麟臺的小旗官驚愕無比,她們覺得這個西域女人定是瘋子,竟然單槍匹馬來此。卻不知道,她懷裏的我,正是最好的免死金牌。
兩個小旗官列刀阻攔:“來者何人?”
紅頭紗遮住了麗喀麗娅的大半容顏,只露出一抹單純。她詭異一笑:“我來拜會戚尋筝戚高媛。”
此言一出,麒麟臺上下皆驚,戰鼓才休,誰敢直呼你戚尋筝的名諱?
你利落地握起九亭連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騰身沖下去,帶起的掌風割斷了凜凜火光。
我久久凝望着你,仿佛這是此生最後一眼。
你美眸含怒:“放開他。”
麗喀麗娅笑得淩厲,頗有癫狂之意。她将金茯鞭桎梏在我頸前,紅唇豔得仿佛迷失在西梵極樂裏,不知歸路。我知道,眼下的我只是個物件,任她予取予求,什麽都做不得。麗喀麗娅笑道:“戚女俠啊戚女俠,阿塔瑟道高一尺,你魔高一丈,好!不愧是狡猾歹毒的中原人!本殿下這次來,可不是威脅你。”
尋嫣拂袖道:“休得在此妖言惑衆!”
麗喀麗娅眼波潋滟,眼睑下的鎏金聖紋越發詭異起來:“我是來成全你的。成全你的癡情。”
你忍無可忍,沖到她跟前。麗喀麗娅不慌不忙将金茯鞭收緊,我呻.吟一聲,你終究不敢輕舉妄動。
麗喀麗娅只一個眼神示意,那黑膚的其瑪便走上前來,向她獻上一朵色澤詭異的殷紅枯花。
這花瓣的形狀與古書裏形容別無二致。
斷腸蠱的解藥!
“戚女俠,你一定明白此為何物。”麗喀麗娅笑得更是妩媚,指尖撫弄我的下巴,這觸感猶如毒蛇翕動。
她……是要為我解毒嗎?
還是要脅迫你做什麽?!
我不知何處來的勇氣,驚喚道:“不!尋筝!不!不能信她!”
麗喀麗娅朗聲大笑,喟嘆道:“你們中原有句話,多少英雄氣短是因兒女情長!戚尋筝,只看你如何抉擇了!”
聞言,你雪白貝齒噬住菱唇,眼神像是籠中困獸,在這一剎那,我心如刀絞。
你說的對。我是你的救贖,更是你的軟肋。
我渡了你,也毀了你。
獵獵南風吹起城樓上殘破旌旗,一瞬間天地間喧嚣皆消散無形,我只聽得到你的沉沉心跳。
我呢喃道:“尋筝,不要……”
你怒極反笑,美豔的褐眸睚眦欲裂,聲音喑啞裏帶着千回百轉的溫柔,你不曾回答我,而是問她:“右殺貴人,你想要什麽?”
話未說完,龍醉歡便蹙眉握住你的袖子,高聲道:“尋筝,你瘋了嗎?!她在迷惑你!你舍棄所有,她也不會把你郎君還給你的!”
“我不要你的命。”麗喀麗娅的聲音殘忍決絕,“戚尋筝,我要你的右手。”
此言一出,衆人驚惶。
她想要的,竟然是那一雙世間最靈巧的右手。你的右手,催動得了天下最厲的九亭連弩,調制得了機巧重重的機關暗器,此次謀反的火藥兵炮皆出于此。
斷了你的右手,便也等于斷了中原江山的右手。
對于一個俠客來說,失去右手,比失去性命還殘忍。
戚尋嫣、賦娉婷、龍醉歡、江浸月皆面色不虞,唯獨你唇角含笑,仍舊雲淡風輕。你反手拽斷握在醉歡手中的襟袖,嗤笑道:“願賭服輸?”
“願賭服輸。”麗喀麗娅一壁喊,一壁鄭重地于胸口劃了個聖禮,“本殿下向月神起誓,倘若你舍棄右手,便用解藥救你的心上人。若違此誓,火獄葬身。”
正在對峙間,我緩緩開口:“尋筝,你還記得第一次給我做的雲腿春餅嗎?”
你擡起雪白的右臂,聲音軟下來:“記得。”
我滿心滿眼都是你,不再懼怕鋒利的金茯鞭,不再懼怕身後的修羅鬼,不再懼怕這滿載風霜刀劍的人間:“彼時你說,‘衆生皆苦,唯獨我是雲腿春餅味兒的。’也許從彼時開始,我心裏便有你了。”
言罷,我将頸子狠狠往金鞭上撞,了此殘生。麗喀麗娅猝不及防,想不到我一介小小兒郎,竟有尋死的膽量。
血花四濺,滿目殷紅。
千鈞一發之際,麗喀麗娅及時掐住我的脖頸,只差一分,我便再也睜不開眼。她冷冷看着我,碧眸冰冷如蛇:“你沒資格去死。”
“右手?”你握緊了右手腕,睥睨天下如看塵土,“這有何難。”
麗喀麗娅饒有興趣地舔舐我頸上鮮血,如品珍馐:“本殿下還要你親自斬斷右手,不許旁人動手。畢竟,本殿下最喜歡看的,正是人舍棄最重要的東西的眼神。”
你利落地提起九亭連弩,以雪亮的刀刃砍向右手——
我也看到了你舍棄右手時的眼神。
我昏厥過去。
夢中恍如騰入仙境,不分今昔昨日。幼年的我坐在雪隐白梅中撫琴,是你趴在牆頭笑吟吟地說:“來日我把你娶回家當郎君,你白天給我彈琴聽,晚上給我生姑娘。”
又是在那綢緞莊中,你手拿銀票笑咬我的耳垂:“你妻主家財萬貫,養你十輩子都夠了。怎麽,還不安安心心跟着我?”
我将鄒小郎推到你房中,你動了氣,便野獸一般狠狠咬我脖頸:“我這一輩子的真心,都砸在你身上了!”
而最難忘的,莫過于你抱着我,你我肌骨交纏,十指相扣,你說:“我要贈你一片盛世太平。”
仿佛已過百年,我徐徐醒來,心如死灰。四下觀望,卻是在麗喀麗娅的驿館中。我頸上的傷被昆侖奴們包紮完好,卻還是痛徹錐心。
麗喀麗娅一抹暗沉的背影照在琉璃鏡前,她在吞雲吐霧地抽水煙。
倘若不是她,你我不會分離,你那右手仍安在。
我想殺她。
麗喀麗娅屈膝坐在羊羔皮趈毯上,姿态随意。一個美少年跪于其側,手捧的漆盤裏盛着瑪瑙似的紫葡萄。麗喀麗娅噙了一顆葡萄,回首笑道:“我從鏡子裏看到,你醒了。”
我怒不可遏,顫抖着抵死掙紮,縷縷鮮紅從雪緞裏滲出:“卑鄙!鞑子!”
麗喀麗娅含笑吐了一口乳煙,湊過來道:“別動。”她話音未落,便有四個少年按住我的四肢,綁縛于榻上。
她又撥弄着自己耳墜上的蜜蠟珠,吩咐奴隸們:“用細膩的綢緞綁,莫傷了仙鶴公子柔嫩的肌膚。”
雖說身子受制于人,我也不肯坐以待斃,不惜性命也要與這樓蘭右殺同歸于盡。然而我身子柔弱,又手無寸鐵,根本殺不了她,只贈給她幾處無關緊要的外傷。
我更心字成灰,預備咬舌自盡,麗喀麗娅卻慌了起來,令樓蘭的醫官日夜救治,情急之下甚至處死了三個辦事不利的醫官。
于是日日折騰,私宅裏鬧了個人仰馬翻。麗喀麗娅見我一門心思自盡,又是威脅,又是規勸,皆無用處。最後她竟嗤笑道:“你不留着性命,如何殺我?”
我望着琥珀金帳上滿繡(3)的《觀無量壽經變》(4),只恨不得畫上的神佛淩遲了她。我切齒道:“活着殺不得你,只恨不得死後化作厲鬼,取你性命。”
她挑眉而笑:“別鬧了,美人,我與你談筆交易。”
畫上菩薩皆眉目慈靜,有的獻花供佛,有的扪心求索,有的合掌靜聽,無一人可渡我。
我一字一頓道:“我不會受你脅迫。”
麗喀麗娅又優雅地吸了水煙,吐出雲絲似的煙霧,笑道:“我不求你旁的,只求你留下自己的命。”她寸寸逼近,身上濃稠的零陵香(5)逼得我氣息不穩,“否則,我就殺了你的戚姑娘。”
我心下更恨,委屈得雙目緋紅。
你斷了右手,想來武功失了十之八九。此時她要下手,豈不是易如反掌?
我微微垂下眼眸,喑啞道:“你要我活着做什麽?你都将我利用完了,還不肯棄若敝履?你明明知曉,我恨你入骨,遲早會找到機會殺你。”
麗喀麗娅撫弄着翡翠水煙,望了一眼寒月如盤,低眉淺笑道:“你要刺殺,本殿下随時恭候。”
她面孔媚惑無比,倘若旁人見了,定要沉溺其中。可我映入眼簾,只覺得忌憚憎惡。
麗喀麗娅脫下覆于肩頭的貂皮坎肩,随手扔給其瑪,她背對着我說:“仙鶴公子,随我回西域,我會讓你成為西域最尊貴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