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戚尋筝

人皮拭幹淨沙狐彎刀上的斑斑血跡, 露出原本的雕紋。這彎刀來自樓蘭,雕紋自然與中原的花鳥魚蟲不同。它雕刻着連綿起伏的山丘。

山丘之上,朝陽烈烈,雪鷹展翅。

我想, 曾幾何時, 阿塔瑟也是金殿裏尊貴無比的女子, 有器重自己的母皇, 有肥沃的國土,有心愛的少年。一朝兩國交戰, 她失去了擁有的一切。

即便如此,阿塔瑟僥幸逃過一劫,本可以隐姓埋名茍且偷生,可她沒有。

阿塔瑟屈指一彈沙狐彎刀,嗓音還是那般嘶啞:“久聞你戚尋筝在蜀中江湖的赫赫威名, 而今有幸在鄞都交鋒,是我的幸運。”

我輕輕一笑:“帝姬,你是個好對手。”

尋嫣忽然優雅而鄭重地比出一個手勢,女子修長的掌心因為常年練武蟄伏了不少薄繭。她朗聲道:“而今沙蛇勢起, 但我們也不是無能之輩。與其打個兩敗俱傷, 不如坐下來定一個澶淵之盟。”

“澶淵之盟?”阿塔瑟寸寸貼近尋嫣,忽然冷笑道, “你大順火燒孔雀城的時候, 可曾顧惜過樓蘭人的性命?!要我們臣服茍活, 絕不可能!”

尋嫣的眸子澄明如月,她眉心畫着水滴紅梅花瓣, 這女人不怒自威間還有睥睨天下的悲憫。

尋嫣淡淡道:“你們沙蛇不怕死, 那樓蘭國的男人和孩子呢?”

阿塔瑟整理着自己的金邊黑皮臂縛, 好整以暇道:“樓蘭國的男人孩子,老弱病殘,十之八九死在了那場火裏。”

尋嫣還要再說什麽,我伸手攔住她:“別再談了,有些事,根本沒有和解的可能,只能拼個你死我活。”

阿塔瑟仰首大笑:“哈哈哈!戚女俠說得好!來吧,我們真刀真槍地打一場,不管是非道理,只論成王敗寇!”

其實何嘗用她這一句,麒麟臺下盡是短兵相接。死去的士卒屍身便堆疊在地上,只見染血甲胄,不見眉眼面孔。

我娴熟地列開九亭連弩:“好,嫡姐,我們兩個打她一個。”

尋嫣:“……你要臉嗎?”

我搖搖頭:“不要。”

阿塔瑟陰森地看了我許久,久到她紅袍上猙獰的缂絲麒麟可落地下凡。須臾,她陰冷的眸光摻雜了些許憐憫。

我什麽都不曾說,只是劍拔弩張對上她的目光。

阿塔瑟忽然搖頭嘆息:“戚尋筝啊戚尋筝,你這一輩子,幼時被母親抛棄,長大遇天下動蕩,好不容易被唐雁聲收養,唐雁聲還受制于人。我還沒見過個像你這麽慘的女人。”

我不以為意,随手推了一下嫡姐:“那是你見識少,我嫡姐戚家大小姐比我慘多了。”

尋嫣不知我們葫蘆裏賣什麽藥,蛾眉輕蹙:“……”

沙狐彎刀的刀鋒映出阿塔瑟翹起的唇角。

我疼惜地拍拍尋嫣的肩:“她從小被戚香鯉教導,完全忠于庸碌的君王,完全忠于短命的王朝。她在忠與不忠之間掙紮了很多年,最終發現,自己無論怎麽選,都是錯的。她謀反,是為國為民,卻被誤會作圖謀不軌。哎,她也傾慕過一個郎君,可惜剛弄到手,就被親妹妹給睡了。”

尋嫣眸如寒霜,冷冷刺向我。

我繼續痛擊隊友:“不僅如此,她還不能複仇。因為她要與親妹妹結盟,借其機巧強軍,方可使大順臣民立于不敗之地。她從來沒有考慮過自己的感受。”

尋嫣的貝齒輕咬紅唇:“立刻閉嘴。”

我的語調忽然便得柔軟,仿佛在心疼她:“這麽多年以來,她是戚小姐,是戚千戶,是戚閣主……卻從來沒有哪一天,是戚尋嫣。”

尋嫣從沒為自己活過,哪怕一日。

恰在這一刻,我與尋嫣目光相接,察覺到了彼此的深意。尋嫣感嘆我流落在外颠沛流離,我感嘆她任重道遠枷鎖在身,這是我們姐妹第一次彼此相惜。

阿塔瑟足點玉磚,幾步踏下寶座,笑道:“今日一戰後,不是我解脫,便是你二人解脫,再入輪回!”

尋嫣動作飒如流星,列開戚香鯉傳給她的金錯刀:“帝姬殿下,請。”

作為一個正人淑女,尋嫣不曾與我共戰阿塔瑟,她美眸一橫,将我推了出去,顯然是将我當打手用。

我:“……”

阿塔瑟借力鎏金蟠龍柱,鹞子般騰身而起,刀光如星,一時間連月光都暗了。我抖動右腕,九亭連弩裝滿銀镖,追命似的往她喉管割去。阿塔瑟絲毫不懼,恰似沙漠裏被逼到極致的“沙蛇”,巨猛的罡氣從她胸膛裏奔騰而出,如千斤墜地。

我則使出師娘教的那一招“鶴翔紫蓋”,奈何阿塔瑟不入我的套,這也算是棋逢對手。她的武功路數出自樓蘭,我絲毫不知,故逢迎起來甚為吃力。

沙狐彎刀劈起來,仿佛憑空出現了十多個分.身,殘影不斷。我便設法借力打力,逐個擊破,一時間銀镖亂飛,分花拂柳。

這邊交戰正酣,灼燒的琳琅宮一角卻微有響動。尋嫣登時察覺了異樣,難不成有人暗中蟄伏?

難不成有人在設局,預備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尋嫣飛身而去,以金錯刀縱橫一掃:“何人在此?”

黑披風掀開,海棠春抱着毛筆和稿紙憨憨地趴在那裏笑。

尋嫣:“……”

這黑披風不同尋常,細密隔熱,有防火的用途。披風下,海棠春照舊穿得光彩照人,不曾被煙火傷到分毫。

海棠春一笑,小酒窩就漾出來了:“尋嫣姐姐,是我呀!”

尋嫣擔憂道:“你在這裏幹什麽?人人都往是非外跑,你倒偏往這燒火的地方鑽!你瘋了不成?你要為你娘殉葬啊!快回去!”

她低眉一看,海棠春寫的不是旁的,正是她那些奇奇怪怪不務正業的話本小說。

“我燒不死的。”海棠春筆走如飛,紙上寫的正是我與阿塔瑟的“曠世之戰”,寫一會兒,她又咬着筆杆構思,“我可是個寫話本子的絕代文人,就算燒死了,那也是為文史獻身!”

尋嫣實在是不能理解所謂的“絕代文人為文史獻身”:“……”

海棠春雙手一拱:“你造你的反,我寫我的文,咱們互不幹擾!”

我與阿塔瑟的武功旗鼓相當,着實難分勝負。不知不覺,一個時辰過去,半爿麒麟臺皆已燒光,我二人仍在過招,一片刀光劍影。

與其說阿塔瑟的打法是過招,不如說是燃燒。她不惜自身骨肉鮮血,招招欲毀天滅地。

天,将曉。

海棠春解開黑披風,提着銀紅馬面裙走了過來:“尋嫣,你看!樓蘭的沙蛇被我們殺光了,大捷!”

聞言,阿塔瑟側目而視,見麒麟臺下血流成河,樓蘭的旌旗靡倒在血跡中,一時間天地靜寂,不分人間與鬼獄。

龍醉歡帶着甲光向日金鱗開的鐵騎沖入陽光下,年輕兵卒的呼喊聲震破天際,聽到這些女子們的聲音,我的心髒跳動得更加急促。

“大捷——!!!”

沙蛇大勢已去,阿塔瑟右手忽顫,仿佛連彎刀都拿不穩了。我知道,眼下她心如死灰。

她舍棄了一切,苦心孤詣籌謀數年,卻不能報仇雪恨。

倘若此時乘勝追擊,我一發銀镖便可以取她性命。可是我沒有。我收起了九亭連弩,退到不遠處,看着霞紫的曦光。

這日的曦光秾豔瑰麗,仿佛打翻了胭脂盒。這霞紫的顏色,正是師娘贈我胭脂的顏色。

此時此刻,我抿了抿唇上胭脂。胭脂的滋味讓我醉生夢死。何日師娘歸來,伴我蜀中釀酒?

盡管身上受了多次傷,阿塔瑟仍舊玉山一樣伫立在地,她擡眼看了看霞光,又與我對視一眼,她應當知道我的意思。

她作為一個好對手,我尊重她,故不殺她。我覺得,由她自我了結更好。

我輕聲道:“我師娘呢?”

“一年前就死了。”阿塔瑟唇角溢血,“死在樓蘭,屍骨無存。”

長長的指甲刺破我的掌心。

我切齒道:“好,勞煩帝姬殿下向我師娘問好!”

尋嫣抱臂倚在燒成枯灰的天柱,她微微仰着下巴,不知道在與誰嘆息:“你們看,今天的霞光真好看。”

“中原的霞光,永遠比不上西域的寒月。”不知阿塔瑟想起了什麽,她醜陋的面孔籠上些許溫柔。可惜這溫柔轉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聞的狠厲決絕。阿塔瑟用最後的氣力握緊金錯刀,捅入自己胸口,“自古成者王、敗者寇,孤願賭服輸!但是樓蘭女兒,永不為奴,絕不屈服,終有一日踏平你中原山川!”

她死在了自己的沙狐彎刀之下。

我不禁想到大漠裏長養的沙蛇,即使在敵強我弱無可轉圜之際,它們也絕不任人宰割,而是選擇吞咽毒牙,自己結束生命。

血濺三尺,沾染了海棠春雪白的稿紙。她連忙用襟袖遮掩:“啊,我好不容易寫好的。”

尋嫣替海棠春正一正髻上桃夭灼灼的纏花,笑道:“讓你走,你不走,難怪濺了一身血。”

“沒關系,”海棠春散漫地伸了個懶腰,一只眼睛眨了眨,“親眼見朝代更疊,乃是我畢生之幸。今天沒白來。”

尋嫣笑得溫柔:“要是讓你爹知道,非得卸下你一條腿。”

風煙散盡,朽火落地。

麒麟臺下的龍醉歡摘下兜鍪,她青絲未绾,悉數散在腰際。醉歡額前束着青鱗護額,護額下一雙眼眸潋滟如水。

醉歡向我搖了搖她的蒼穹弓:“尋筝——”

我輕快地跳下麒麟臺,來到她身邊。醉歡滿眼都是仗打完了的輕快:“虧得你擅制機巧,省了多少工夫!這些沙蛇躲在地下暗道裏,實在難追!”

“貍奴就是阿塔瑟。”我嘆息道,“她死了。”

醉歡耳上的紅瑪瑙流蘇微微晃動:“你殺了她?”

我拭去九亭連弩上的血跡:“她走投無路,自殺了。”

樓蘭帝姬阿塔瑟的身後名,由冷畫屏在浩瀚史書上落下匆忙一筆,着墨幾字——辛巳年,樓蘭帝姬引領三千“沙蛇”于鄞都麒麟臺謀反弄權,火燒琳琅宮,沙蛇全殲。

——樓蘭帝姬,擅權柄,通謀略,自刎于麒麟臺之上。

——當日霞光瑰紫,甚為昳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