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戚尋筝

樓蘭右殺不曾違背她的誓言, 在我自斷右手後,即刻将斷腸草的花葉渡入你的血脈,解了蠱毒。

而我徹徹底底成了廢人。

幾日後,奉禦醫官包紮了我的斷腕, 使我不至失血過多而亡。睜開眼睛, 是一扇剔紅雕漆屏風, 鑲嵌着碧玉琢成的枝葉, 你我曾無數次在屏風前擁吻。

暖閣中除了冷畫屏,再無第二個人。

我忍着徹骨的疼, 笑道:“有酒嗎?”

琴音驀止。冷畫屏微微蹙起黛色彎眉,神色動容:“都什麽時候了,你還要喝酒!你的……手腕!來日怎麽辦!你——”

“來日再論來日,今日且管今日。”我無所謂道,“來, 先給我一盞酒喝,讓我尋思尋思怎麽辦。”

冷畫屏走過來,親自給我披上狐皮氅,又細細查看了傷口。她為我上藥時, 我咬緊了絹帛, 将□□聲咽回嗓眼。

冷畫屏那一雙靜美的柳葉眼望了我許久,我擡眸對視, 将那唇亡齒寒之意盡收眼底。她的眼神澄澈且堅定, 恰似一方美玉。

是我先移開目光, 調笑道:“其實,你不必時時看着我, 斷個腕而已, 我又不會尋死。”

冷畫屏沉吟片刻, 她頰邊垂落的翠葉銀絲流蘇紋絲不動,唯有眼波流轉:“你睡着時,喊了師娘。”

我颔首道:“因為我疼。”

師娘是我這世上唯一能依賴的人。

可師娘死了。

冷畫屏理了理青白燙銀撒花穿蝶馬面裙的裙褶,軒窗外曦光穿過她的下巴,照亮屏風裏的塵埃。冷畫屏輕輕道:“這裏只有我,你想哭就哭出來。”

可我十歲就戒了眼淚。

我只笑着搖頭,幾步走到妝臺前,用左手挽了個墜馬髻,以一支如意金簪系住。取過桌上杯盞飲了口,過口的成了清茶,想來我右腕有傷,沾不得酒,嫡姐便讓下人們換了。

我不滿地将描金瓷盞擱下:“是戚尋嫣讓換的?”

冷畫屏以細絹擦着桐琴:“正是她。”

我随口道:“這兒是我的地盤,何時由她當家了?”

冷畫屏淡淡道:“飲酒對傷口不好。”

我對鏡往自己唇上抿紫紅的胭脂:“現在我是病人,我想幹什麽幹什麽。”

冷畫屏:“……”

待我上好妝,便單手披上貂氅,喚上她一并往外走去。冷畫屏十分驚詫:“你要做什麽?你去哪裏?右殺她——”

我望着烈烈朝陽嘆了口氣,笑她癡傻:“眼下我斷着一只手去找她,不是找死是什麽?你放心,我不去找麗喀麗娅,我去見尋嫣,去幹活,還有一堆文書要批閱。”

冷畫屏擱下桐琴,替我掀開珠簾:“你……你右手……怎麽批文書?”

我晃了晃戴着皮手套的左手:“它也能寫字刻玺。”

冷畫屏沉默半晌,終嘆道:“戚女俠,你、你是個高人。”

我随口道:“行走江湖多年,自然什麽都會一些。”

我二人順着曲折回廊往淩煙閣走去,途中江浸月帶着不少缇騎亦步亦趨地跟着,貼身護衛,應當是防止我尋死。我哭笑不得,揮手令她們退下。

冷畫屏不愧是大家閨秀,與我這江湖逋客大有不同。她腰間配了大大小小十來片美玉,來往間卻行動有秩,不問其聲。

我驀然輕聲道:“其實這樣也好。”

冷畫屏眉心一動:“什麽?”

我笑嘆道:“用一只手換他一條命,也不枉了。”

冷畫屏甚是動容:“事已至此,多說無益。你覺得值得,那便值得。”

往後哪怕你與我無緣厮守,我知道你活在這人間的一爿角落,便合心意。

即便你不在我身邊,閑來無事,我還是會做一些雲腿春餅和芙蓉蟹鬥;過綢緞莊,我還是會扯上幾匹吳陵緞;夜半良時,我可以一個人剪燭花,假裝你在我身邊。

只要你在,我便有些許期冀。

冷畫屏拂開攔路的竹蘭盆景,她腕上挂着水透透的釉玉镯兒,越發襯得肌膚勝雪。她的嘆息聲裏有與我相知相惜的意味:“你為了這太平盛世,舍棄如此之多。”

我思忖往昔,道:“想我初來鄞都時,還是趙嘉雲那老虔婆的人。”

“世事無常。”冷畫屏若有所思,她斜倚朱檀陽紋亭柱,眼眸裏流轉起若有若無的落寞。

我知道她的落寞來自何方。

我望着她道:“你不也為了這太平盛世,舍棄了許多。”

最近冷畫屏幾乎日日與我等待在一處,并不曾見海棠春。也許她二人之間的情絲,已經逐漸被斬斷了。

冷畫屏懷瑾握瑜,胸有丘壑,一世風華贈與天下百姓。她是百年之後要流芳史書的。

無論是今人還是後人,都不能接受一位名臣,有帕交之癖。

冷畫屏撐開那一柄月白疏繡絹傘,目光落在遠處:“我已有許久不曾見她。”

我想起海棠春笑吟吟的面孔,沒心沒肺的模樣,道:“你不見她,她也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該聽曲聽曲,該喝酒喝酒,好生風流。”

不風流,便也不是海棠春了。

有琉璃似的細雨穿過傘檐,落在冷畫屏的長睫,美得驚心動魄。冷畫屏沉吟許久,與我道:“我快要成親了,就在下月初九。”

我輕輕吐出兩個字來:“恭喜。”

口中說着恭喜,心裏卻嘆着可惜。

右腕雖斷,我照舊用左腕寫字印玺,與往常并無不同。所有人都以為,一位俠客失去右手,比郎君失去貞潔更加殘忍。甚至以為我會瘋癫成狂,不惜性命。

可是我沒有,我照舊該做什麽做什麽。寫密函,看兵書,畫地圖,裝火铳。

這日衆人在淩煙閣的戾刀堂密談,不知不覺便談到了夜半時分,事務冗雜,當真是比上朝都累。

尋嫣将看完的密函扔到紫銅燭臺上,看着它焚燒殆盡,口中緩緩吩咐:“瓊枝、煙羅,去給諸位高媛送些酒菜來,請高媛們用膳。”

我今日不曾束發,墨色青絲潑散至腰際,不飾簪釵。唯獨耳垂上墜着一對鎏金鑲寶點翠耳墜。我随口道:“我喝不得酒,你們就都得陪我喝茶。”

尋嫣将我幾縷青絲撩到肩後,凝望我的側臉很久,方道:“你的右手當真廢了?”

她的言下之意是,往日你結仇頗多,該如何自保?

我卻不含愁,把玩桌案上的青銅獸獸酒卮:“我有我的法子。”

你被樓蘭右殺帶回了西域,每逢深夜,我便只有孤枕難眠。我從小性子孤僻,不慣有人守夜服侍,令丫鬟都退出寝閣,形影相吊望着星月。

其實來到鄞都之前,你不在我身邊,我亦是孑然一身。後來我有了你,得來複失,人性本貪,便怎麽也回不去未得之時。

想得心酸時,只好往紅木箱籠中翻找出你的幾件貼身衣袍,長夜寂寂,暫慰相思。

我将你的衣袍貼在胸口,沉吟須臾,低低道:“等我。”

我不會就此消沉。

我們還會再見的。

鶴郎,等我。

翌日晌午,一襲楓紅繡雙鯉繞塘長襖的龍醉歡來尋我蹭飯,她不知怎麽招惹了家中郎君,被郎君趕了出來,無處可去。

我随意地坐在亭廊裏飲酒:“你來做什麽?我也不收留你。”

醉歡一把将酒壺奪了過來,自己飲盡,分毫不曾給我剩下:“你不能飲酒,對傷口不好。”

我毫不避諱地揭她老底:“誰讓你搶我酒的?當年你在契北打家劫舍不夠,還搶到你親娘頭上來了!”

醉歡笑彎了紅唇,一副大氣的模樣:“無論你說什麽娘親都會原諒你的,因為娘親愛你。”

我惡狠狠道:“我娘死了。”

醉歡:“……”

一個時辰後,我二人兜兜轉轉繞到了後廚。這正二品的鎮國将軍一點兒都不見外,吃完半個油汪汪的叫花雞,猶不滿足,與我道:“我郎君說你雲腿春餅做得好,來,給本高媛嘗個鮮。”

我咬着另外半只叫花雞的雞腿,向她晃了晃殘缺的右臂:“沒看見你娘腕子折了。”

醉歡笑道:“你不是還有左手嗎?”

于是我用左手燒鍋起爨,做了幾只甜絲絲的雲腿春餅。春餅只有銅錢大小,我卻能用木簽在上頭镌刻出亭臺樓閣,花好月圓。

醉歡捧起一只,端詳許久,嘆道:“戚女俠,我還當真看不出,你比男人還賢惠。”

我反手将雲腿春餅奪過來,調笑道:“喚一聲娘,才給你嘗。”

菱窗外熹微隐隐,蛩鳴窸窸,我的心幾乎随着你飄往千裏之外的樓蘭大漠,連手腕的痛楚都被思念沖淡幾分。

春餅入口,幾許甘甜。

我聽見自己若有所思對醉歡說:“人間苦楚無數,便只有這小甜餅能纾解一二。”

醉歡低聲道:“我知道,你想見他。”

“師娘曾對我說,有些情愛無法朝朝暮暮、長長久久,只要曾經擁有,便彌足珍貴。”我反手将剩下的小甜餅塞到醉歡口中,“倘若不能強求,我就一輩子思念。”

醉歡擡眸望我:“那——”

我輕輕垂下眼睛:“是他的存在教會了我,一生堅韌溫柔,不舍愛與自由。與他有此情緣,是我戚尋筝三生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