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徐鶴之

又一場宮變。

松煙掀開紅木箱籠, 收拾了許多金銀細軟、綢絹衣物進去,且哭且嘆:“郎君,怎、怎麽辦呢?”

我抱着孩子道:“不妨事,我們躲在深府, 關好門, 想來不會有歹人。”

入墨接過釵兒, 攏一攏那海棠紅的金線鴛鴦襁褓, 低聲道:“哎,這世道不太平, 咱們得萬分小心,才保得住性命。”

我望着烽火肆虐後灰藍的天際,笑而不語。我只是一介男兒郎,死不足惜。只願無論生死沉浮,都陪伴在你身邊。

忽有三十餘個頭頂翎子兜帽、腰佩金錯刀的淩煙閣武官邁入長亭, 面孔皆是我不曾見過的。這些武官列成一行,目光炯炯望着我。

我不由自主起身,護在釵兒跟前。入墨眉心緊蹙,顫聲問道:“你們要幹什麽?”

武官們齊聲撩起飛魚服, 單膝跪地:“奉上峰之令, 保護主君與小千金性命。倘若主君有絲毫不妥,我等皆提頭而見!”

原來是你的人。我登時放了心。

不愧是在淩煙閣中縱橫多年的武官, 她們都知道男女之防, 并不敢靠近我, 只守在層層天青色的亭紗外。

我寂寂良久,不知做些什麽, 便擡手烹茶。

松煙不住在亭廊間踯躅踱步, 苦聲道:“郎君竟還能坐得住?這……”

我攏着緞袖往石青冰裂紋茶壺裏放龍眼, 預備烹龍眼茶:“我信她。”

松煙瞟着那一只裝着細軟的紅木箱籠,一壁絞袖子,一壁道:“萬一、萬一……萬一呢?奴才只怕萬一啊!奴才們賤命一條,草芥似的,落在哪裏都有活路。郎君這般容貌,谪仙一般,上個香都能惹出鬼來,要是落在歹人手裏,可沒有活路了!”

我端起淺口荷葉碧蓋碗品茶,笑着搖頭:“不會的。”

入墨搖晃着懷裏的釵兒,囑托道:“小千金可要快快長大,護着您的爹爹。”

遠處淩煙閣武官們起了騷動。

“來者何人?報上名來!”

“你是誰?有通行令牌嗎?!”

“我們高媛吩咐了,一概不許放人入府?!”

我向松煙使了個眼色,他便小跑着去問來人。須臾便趕回來了,松煙的眉目有些複雜。

我起身,右手撫在螺钿暗八仙(1)紋圓桌上:“怎麽了?”

松煙禀道:“是俆老和俆高媛……她們,要帶您走。”

是我的母親和長姐。

我繞過垂花門,走到母親和長姐面前。映入眼簾的是一輛赭紅頂的小轎,頗不起眼,想來母親與長姐是要逃難,離開這風雨飄搖的鄞都,免于遭難。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眼下的鄞都,再也不是人人向往的富貴溫柔鄉了。

母親和長姐沒有帶幾個下人,只往車上裝了幾個花梨木箱子。母親已經六十餘歲,她老了,不穿錦衣華袍,看起來只是個疲倦的老妪。

長姐也換下了馬面裙,身披寒酸黯淡的灰布褶裙,怎麽也不像個端坐朝堂的高媛。姐夫縮在車轎一角,吓得啜泣連連。

我不知該說什麽,思忖許久,道:“娘……”

母親仍舊威嚴而端肅:“脫下這身錦袍,上車!我把你帶去契北避禍!倘若留在鄞都,你會為人所殺!”

長姐青絲淩亂,金釵翠钿一概沒有,只以一支尋常烏木簪绾住低髻。她低聲道:“上車!我帶你走!”

世事這般輾轉,人性何等複雜。雖說母親嫌棄我被人玷污,髒了身子;雖說長姐借我謀私,欲攀高位,然而真正危難之際,她們還是疼我。

“歷經此次流放,倒教會了老身明哲保身,給自己留好退路。”母親渾濁的眼眸望向遠處,自嘲道,“朝中局勢波雲詭谲,誰能琢磨透頂?狡兔尚且三窟,何況是人!我在契北留了老巢,不說旁的,可保你等無憂無慮活過下半輩子!”

姐夫不複舊日威風,瑟縮悲戚道:“妻主好糊塗!你弟弟不走,你管他作甚?嫁出去的男兒潑出去的水!我們快走罷,再晚,可出不了城!”

長姐叱罵道:“你這腌臜郎君,這等誅心之言也說得出來?今日要我舍棄弟弟,恐怕來日便要與我大難臨頭各自飛了!”

我跪倒在車前,最後給徐家人行了禮。此番一別,恐怕此生難有再見之日。我聽到自己聲音裏有沉沉的嘆息:“我不走,你們快些出城罷。”

長姐驚道:“鶴之——”

母親撫上我肩頭,低低道:“難道你還在介意為娘曾嫌你身入教坊司?難道你不再認我這個娘?鶴之,現下不是任性的時候,有什麽事,到契北再說!”

長姐美目裏彌漫着驚惶恐懼:“是啊!戚尋筝是個反賊,她千人唾罵,你跟着她嗎?她遺臭萬年,你也跟着她嗎?”

我久久保持跪拜的姿勢,心如磐石,身似木雕。風吹起我孔雀藍的廣袖,泛出流光溢彩,遮起眼眸,暫不見眼前風塵。

我輕嘆道:“我跟着她。”

你千人唾罵,我跟着你。

你遺臭萬年,我也跟着你。

長姐連連後退:“你對她……你是不是瘋了!”

我閉上眼睛,想起你刁鑽又溫柔的笑,想起你霸道又荒唐的甜言蜜語,想起蜀中每一顆星辰都見證過你的落寞,不禁心尖甘甜:“你可知道,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

母親負手踱步,沉聲道:“你對她一往情深,不知死活。可為娘聽說,你剛剛誕下一個姑娘,尚在襁褓中,你要她也跟着你們颠沛流離嗎?”

長姐還欲再勸:“你先跟我們走,等鄞都安定,長姐再把你和孩子送回來!”

我從容回首,将釵兒從入墨懷裏抱過來。她睡得正安穩,如雪藕雕成,我怎麽看也看不夠。

我的釵兒這般貌美,不知長大後要傾倒多少男兒。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2)。

我依依不舍地将釵兒遞給長姐:“勞煩了。”

長姐頰浮喜色:“你想通了?走!跟我出城,先把這身孔雀線繡的錦衣換下來!”

我後退一步,再次作揖:“娘親說的是,孩子不能跟着我颠沛流離。故天下安定後,勞煩娘親與長姐将孩子送到蜀中浮戮門。這孩子已經有名字了,叫錦釵。錦繡的錦,寶釵的釵。”

長姐一把握住我的廣袖,逼問道:“你呢?”

我毫不猶豫地将孔雀藍廣袖從她手中奪回來,擡眼直視長姐的眼睛:“鶴之雖是男兒,卻也知道,樹有根源,人有操守。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文臣谏君側,武将保邊疆。鶴之的操守,便是留在妻主身邊。”

見我留意已決,長姐也不再逼迫:“你決定了?”

言罷,她把釵兒交給車裏的小厮。

我微微颔首:“定了。”

娘親回首看我許久,後心裏一狠,令車把式駕車離去,揚起一陣細細碎碎的塵土。我心中忽然很安寧,什麽都不再懼怕,俯身道:“鶴之,拜別母親長姐。”盡管她們不會再聽到了。

你曾說,我是你的信仰。

其實你也是我的信仰。

并非因為出嫁從妻,而是因為我愛你。

令我不曾想到的是,麗喀麗娅的“報恩”來得這麽快。淩煙閣的精銳護衛将戚府圍得密不透風,根本無懈可擊。卻不知麗喀麗娅是怎麽進來的,她在昏慘慘的月下望着我笑。

彼時我在後苑賞月觀書,忽察覺到松煙、入墨神色有異,尚未來得及回首一看究竟,就被女人暧昧地摟在懷中。

“美人,我說過,我們會再見的。”

我掙紮開她的禁锢,見月華下的麗喀麗娅的笑容豔而詭異,令人無比忌憚。

同為西域女人,她和帝姬阿塔瑟的美卻是不一樣的。帝姬的美迥絕凜冽,像大漠裏無邊無際的風沙,不會拐彎,不會閃轉騰挪。麗喀麗娅的美有荒唐的意味,讓我想起那只渾身鮮血的雪鷹。

松煙鼓起勇氣護在我跟前:“你要做什麽?!”卻被她輕而易舉地一掌推出七八尺。

入墨蹙眉道:“怎麽是你!”

幾經波折,我早已不是弱不禁風的兒郎。我冷眼看她,反手摔破一只白瓷底折枝花果紋茶船,以鋒利的瓷片對着她:“你是怎麽進來的?”

麗喀麗娅看小厮的眼神仿佛在看蝼蟻,絲毫不顧惜其性命。她看我時,眉眼間漾起興致,仿佛我是她新得的玩物。

“我從井裏爬進來的,”麗喀麗娅随手一指院中的八角水井,她腕上繞着繁複的蛇行金細鏈,鏈上墜了各色寶石,映得人眼眸泛痛。她緩緩逼近我,“這裏被缇騎圍得固若金湯,我要是硬闖,用你們中原話講便是不識時務。”

不知不覺,我退到了水塘邊,後背無力地靠着亭廊:“井裏有暗道?”

麗喀麗娅輕易握住我捏緊瓷片的手,将我抱入懷中,她身上濃厚的麝香味熏得我難以呼吸。

她貪婪地咬着我的頸子,嗤笑道:“美人,帝姬的人在你們皇宮地下挖通了無數密道,而通向這裏的密道,是我讓沙蛇為你挖的。”

我用盡全身力氣推她,奈何掙紮不得:“為什麽?我只是個夫道人家!我什麽都不知道!”

夜風拂起麗喀麗娅的紅頭紗,半遮她秾豔的眉目。她有一雙淺碧色的眼眸,眸中倒映出我的絕望。

早知今日釀成如此大禍,我便該不理不睬,讓麗喀麗娅死在南音閣深山。

麗喀麗娅潇灑地放開了我,她坐在亭中,身上挂滿的月光石簌簌出聲。她把玩着一根細長的金茯鞭,鮮紅的舌尖不羁地探出紅唇,仿佛期待着把什麽拆吃入腹。

“我令沙蛇挖這密道,不是為了探聽什麽。”麗喀麗娅笑了笑,“只是為了見你。”

這女子簡直荒唐!

我蹙眉道:“我告訴過你,我已有妻主!”

麗喀麗娅伸了個懶腰,笑道:“那你現在多了一個。”

言罷她便一掌将我拍得昏厥過去,扛在肩頭,又自八角水井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