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翊一直忘不了琳琅與她父母送別的那一日,馬車辘辘遠去,她一動不動的立在那裏,衣袂飄飄,神色凄楚,似乎心也随着他們一起離開了。
而這幅場景幾次都成了噩夢,他獨自抱着孩子,明明與她那麽近,卻一步也邁不動,無法與她靠近。
生在皇家,承翊其實并不清楚書上所說的舐犢之情,亦或孩子對父母的寸草心,他對父皇只有敬重,沒有愛,他曾無數次渴望得到母妃的關心,母妃卻連一句溫暖的話都不曾給他。所以在他自己的父母離開後,他并沒有傷心欲絕的感受,只是遺憾,或許自己應該做得更多。
還有孤獨,一種斷了來處的孤獨,它嵌在皮膚裏,由不得自己掌控,像毒藥一般自然而言的在身體裏蔓延開來。
他羨慕阿琅和她父母之間的這種感情,不是每對父母都和子女有這麽濃厚的情分,他也害怕,害怕自己的妻子始終牽挂着那個遠方,會離開他身邊。
他輕輕晃醒身旁熟睡的妻子,“阿琅,醒一醒,我和你說件事兒。”
琳琅迷迷糊糊的嘟囔一句,“擾人清夢是罪過。”
承翊笑道,“我明日再跟你請罪,現在聽我說說話。”
哎,要不是自家夫君,她早就一拳捶過去了,穆琳琅打了個哈欠,又揉了揉眼睛,“行,你說。”
承翊擡手摸了摸她的頭發,“你是不是特別放不下你父母?”
琳琅瞬間清醒了七八分,睜大眼睛道,“怎麽突然說起這個?”父母親已經離開半個月了,琳琅問道,“你這些天,不會都在琢磨這件事吧。”
“心裏總是放不下。”承翊輕嘆了一聲,緩緩開口道,“如果沒有遇見你,我唯一想做的,就是輔助皇兄。坐穩太子之位,順利繼承大統,現在,已經走到了這一步。等到朝中的局勢再穩定一些,我想,我應該就可以退下了。”
“退下?”琳琅眨了眨大眼睛,她腦袋還有點混沌,沒太明白,“王爺的意思是——”
承翊攥着她的手,放在心窩處,“至多還有幾年,我會盡全力幫助皇兄穩定局面。那時候,我會向他請辭。餘生,我想為你而活。”
穆琳琅輕易就被他的溫柔給俘獲,她簡直歡喜得不知該如何是好,“真的?王爺真的能離開蕭承琰?那,那我們可以離開明安城,去徽州找爹娘嗎?”
“我就是這個意思啊,到時候,你想去哪裏都可以。”
琳琅猛地撲到他懷裏,高興的嚷了幾聲,“承翊你真是太好了!”接着,她忽然覺得應該沒這麽容易,嘴角放松下來,不确定的問道,“但是,蕭承琰會同意嗎?你畢竟還有王爺的身份。”
承翊安慰她,同時也是給自己安慰,“肯定沒有那麽容易,但我會努力争取。你不要發愁,只管交給我就好,信得過我嗎?”
“信得過信得過!”琳琅滿足的嘆口氣,“天底下我最相信的人就是你了!”
※
接下來,他們度過了相對平靜的一年,這一年裏,沒有親愛的家人和朋友離開,濃郁的悲傷似乎被時光暈開了些。
這一年,琳琅漸漸體會到做母親的辛苦與幸福,福寶越發圓滾可愛,每次她晃着那蓮藕般白胖的胳膊,咯咯笑出聲時,琳琅心裏便充盈着對生命的喜悅。
如果沒有後來的變故,她不會意識到,這一年,是老天對她格外的恩賜。
“長姐,長姐!”琳琅一路小跑到顧府,穆寒傾正在修剪花枝,琳琅一把抓住她的手,興奮道,“長姐,爹娘寄信來了,快來快來!”
“真的?”寒傾笑着任她拉着,在桌前坐下,琳琅每次收到家書都要和長姐一起看,讓她來讀。
這次信件內容如下:
寒傾,琳琅,上次你們派人送來的物品都已收到,無需挂心。你們近日可好?我和你們阿爹已經适應了這裏的生活,老家的朋友鄰居都很親切,日子很舒心,只是很想念你們,還有我那外孫和外孫女,回信時記得附上兩個孩子的畫像,也算是個念想。我還給兩個孩子做了衣裳,入冬前你們應該能收到。最後,記得替我們謝謝玄齡,他送來許多藥材藥膏,你爹的腰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讀完之後,寒傾問琳琅,“顧玄齡還送藥材去了?”
琳琅搖搖頭,“我不清楚啊,我沒有對他說過。”
穆寒傾想了一會,很快明白了,“也是,阿爹辭官回徽州也不是什麽秘密,誰都知道了,何況顧玄齡又是知道咱們徽州老家地址的,也不奇怪。”
顧玄齡小的時候總混在穆家,穆老爹拿他當半個兒子看,自然什麽事情都和他說了。
寒傾別有深意的看了看琳琅,“這個顧玄齡,還是很有心的。”
琳琅低頭不語,忽而只聽到一個嬌俏的聲音落入耳中,“見過祁王妃。夫人,今日府上夜宴的事情我都安排好了,您要不要再去查看一下?”
這不是銘柔嗎?她怎麽又回來了?琳琅有些吃驚。
寒傾輕輕搖頭,“不必了,這點小事你看着安排就好。還有,我身體不太舒服,今晚就你陪着連訣吧。”
銘柔輕咬着唇,“夫人,這恐怕不太符合身份。”
“不過宴請幾位朋友而已,你看着點,別讓他飲太多酒。”寒傾不太在意道,“你下去準備吧。”
“是,妾身告退。”
自始至終,她都端着十二分的謙卑姿态,但她再怎麽表現,都不能挽回琳琅的一絲信任。穆琳琅就是這樣的,信一個人就毫無保留,一旦背叛就再無機會。
待她一走,琳琅趕緊問道,“長姐,你怎麽還能讓她回來啊,看這樣子,還讓她管家?你忘了她做了什麽糊塗事啦?”
“我沒忘。”寒傾苦笑了一下,正好奶娘帶着冬兒出來了,這個粉嫩的小團子越發有靈氣了,嘟着嘴往寒傾懷裏鑽,“阿娘,冬兒,冬兒做噩夢了。”
“真的呀,冬兒夢見什麽啦,哎喲,這頭發都濕了,那夢這麽可怕呀。”
一旁的奶娘笑道,“我說小少爺怎麽一睡醒就要找夫人,問他什麽也不說,原來只和阿娘訴委屈啊。”
冬兒一本正經的點着頭,“真的,真的讓人害怕呀。”
琳琅笑嘻嘻的牽過他的小肉手,“那和姨母說說,有什麽害怕的事情,姨母幫冬兒解決!”
他努力的想想,“其實,我記不太清了,好像,好像有父親在,父親,在打我······”
越到後面聲音越低,琳琅和長姐對視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她哄着冬兒道,“要是可怕的噩夢呢,就不用再想了,就随它去吧,冬兒是個灑脫的小男子漢,對不對?”
“什麽是‘灑桌’的男子漢?”他偏着腦袋問。
“就是——”琳琅想了想,也不知該怎麽解釋了,一旁的奶娘很有臉色道,“小少爺剛剛出了汗,該換件衣裳,不然等下一吹風要着涼了。”
“那你趕快帶他去吧。”寒傾道。
冬兒卻用清亮的眼神看着琳琅,清脆的問,“姨母,福寶妹妹還好嗎?”
那個能吃能睡的小家夥,好着呢!琳琅笑,“你要是想她,待會和姨母一起回去看她吧。”
“好!”冬兒歡喜的下去換衣裳了。
寒傾看着孩子的背影,忽地道,“你說我為什麽還願意相信銘柔,大概也有孩子的原因。”
“和冬兒也有關?”
寒傾嘆了口氣,“銘柔在莊子裏待了快一年,前幾個月顧連訣還想着她,後來他做了大理寺少卿,連家裏的事都顧不到,怎麽還可能去瞧她?那大半年,她的日子不好過,莊子上的管事是個勢利眼,看顧連訣不去了,對她也漸漸苛刻起來,那裏的人又都看不起她。我去看她的時候,她穿着農婦的粗布衣裳,如花似玉的一張臉,餓得面黃肌瘦的,又跪下來不斷地向我承認錯誤。
她說心甘情願做顧府的奴婢,由我差遣,我是心軟了,才把她帶了回來,就當做點好事,也能為孩子積點福報。從她回來的這麽多天的表現來看,我還是滿意的。”
琳琅卻不相信,之前銘柔不也收斂過一陣,結果呢,是打着害冬兒的算盤呢!她情真意切的勸道,“長姐,您要做好事,不一定非要把她留在府裏啊,還把府上的事情交給她打理,太不安全了。您真的相信一個人能徹底改變嗎?”
寒傾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琳兒,我剛剛說的身體不适,不是推脫之詞,我最近的狀态真的不好,所以才把事情分一些給銘柔······”
“你早說啊!你哪裏不舒服啊,找大夫看了沒有?我來這幾次你怎麽都沒跟我提呢?”琳琅着急起來。
“不是什麽大事,也找大夫看過了。別擔心,休息休息就好了。”寒傾安慰她。
琳琅帶着冬兒回府,出顧府的時候,卻正好遇上了顧玄齡。
看見琳琅,他眼睛一亮,接着又很恭敬的行禮。
琳琅讓似玉先把冬兒抱到馬車上等候,有些話,還是要當面說清楚比較好。
作者有話要說: 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