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徐鶴之

威名赫赫的鎮北将軍龍醉歡班師歸朝這日, 正是黃歷上三月三的好日子。元甍帝龍顏大悅,于麒麟臺設宴飨将,賞下無數上古寶器。

宴飲間,我笑着打趣雪然:“瞧, 該娶你的姑娘回來了。”

他等了這麽久, 這麽久, 終于等到了。

雪然也不過分羞赧, 他輕聲道:“改日來喝我的訂親酒。”

我舉起紫銅嵌玉酒卮,敬他須臾:“好, 你訂親那日,我來給你妝扮。”

雪然微不可見地淺笑颔首,眼眸中有春水流動,潺潺不止,粼粼含光。他是很愛笑的男孩子, 一望向麒麟臺中央神女一般的将軍,便忍不住把水紅的唇彎成月牙。

龍醉歡下系玄黑妝花馬面裙,襖外套着甲胄,左肩豪放不羁地披着貂氅, 兼之她有契北姑娘豐腴高大的身子, 望之便有飒爽英氣。

此時龍醉歡踏着猩紅波斯毯走到聖駕跟前,她拱手行禮, 修長的十指佩戴鐵指套:“臣女将軍龍氏, 見過陛下!陛下千秋萬歲!”

元甍帝高聲道:“起。”

龍醉歡起身後, 第一眼看的正是雪然,他們打了個照面, 彼此皆思念入骨, 不忍眨眼。

你體貼地給我夾了一筷炖官燕(1), 戲谑道:“依鶴郎看來,鎮北将軍是三類美人中的哪一類?”

我将官燕細細嚼了:“尚不知将軍性情,不好評斷。”

元甍帝曾召見龍醉歡,說她多年彪炳沙場,為大順朝立下汗馬功勞,預備将到年紀出閣的十五皇子許給她當夫郎。龍醉歡三辭不受,不肯當皇帝的兒媳,一心只想娶出身寒門的雪然。

後來我才知曉,龍醉歡不僅長得大氣,性情也是出了名的豪爽。當初出征前,她曾向賦家許諾,要帶回樓蘭鞑子的頭顱給雪然當聘禮,人人都以為這只是豪言壯語,豈料她當真把一百多顆樓蘭沙蛇的頭顱裝進冰鑒,系上紅綢,當聘禮給人家小郎君送了過去。

幸虧雪然見多識廣,尚支持的主,倘若換做嬌弱的其他男兒,定要吓得昏厥過去。

雪然訂親那日,我即使肚子大了,不好挪動,也依約坐轎去給他妝扮。

賦狀元的府舍中一派喜意,檐角挂起紅綢,窗前貼起金箔,向來穿得素雅的雪然換上一襲煙紅(2)圓領袍,腰束侉帶,發頂金冠。

我見了他這副模樣,不由暗嘆,好一個風度翩翩的濁世佳公子。

雪然悄聲問我:“你說……好看嗎?”

我為他扶正碧玉簪,笑道:“我要是龍将軍,可等不到成親那一日,今兒就把你這個美人兒抱回府中。”

雪然咬了咬唇,仿佛有些忐忑不安:“你淨打趣兒我。”

即将要嫁人的新嫁郎,哪有不忐忑的,畢竟對男人而言,嫁人是這輩子的頭等大事。好在賦娉婷雖出身寒門,沒什麽家底,卻不肯委屈雪然,把這些年大半的俸祿都填進箱籠裏,為弟弟添嫁妝。

我令松煙取過一只錦盒,盒中是一只瓜瓞綿綿雕紋的翡翠玉如意,我鄭重地遞給雪然:“你拿着它去見龍将軍,可不許摔了。”

這是我給他選的訂親賀禮。

雪然捧過那玉如意,颔首片刻。他一雙水澄澄的眼眸凝望着我,輕聲說:“我還是害怕……”

我用鴛鴦梳篦給他梳理着髻下的散發,安撫道:“男兒家都有這麽一回的,不要怕。”

訂親宴上,與男人的羞澀難安不同,女人們個個推杯換盞,笑得爽朗豪氣。

隔着一軸字畫,我看到你和龍醉歡并肩坐在條案上,海棠春則盤膝于桌上,用手抓點心吃,當真是一個比一個恣意。

訂親是喜事,龍醉歡卸了甲胄,穿一襲檀紅立領獅子繡球長襖,她馬尾紮得高,額間又系着一條玄邊紅絨龍紋抹額,未脫戰場上的煞氣,猶有往日“肩佩蒼穹弓,手持鷹戾刀”的威勢。

龍醉歡與海棠春交情甚好的模樣:“你來喝我的定親酒,什麽禮都不帶,你真要顏面。”

你随口道:“她不要臉又不是一天兩天了。”

海棠春一笑:“誰說我沒備禮?禮這不就來了?”言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扔出一只花枝鼠,扔到龍将軍懷裏。

龍醉歡罵道:“海棠春!你奪筍吶!千戶,幫我削她!”

不愧是土生土長的契北姑娘,這将軍罵起人來,口音自帶一股大碴子味兒。

你提刀去砍海棠春,海棠春低頭躲往龍醉歡身後。三人又笑又鬧,戲作一團。一壺廬陵老酒被金錯刀掀翻,酒液玷染了你們層層疊疊的馬面裙。

你忽然問龍醉歡:“将軍,這傷怎麽來的?”

龍醉歡潇灑地掀開半截兒琵琶袖,露出一痕五寸長的猙獰傷口,已經結痂長好了。

你一抿暗紫的唇脂:“仿佛是鞭傷。”

龍醉歡嗤笑道:“老娘在孔雀城打沙蛇的時候,被個鞑子暗算了。”

你深邃的美眸一沉,耳垂上的銀胎月隐雲中點翠耳墜翕動片刻:“有本事傷将軍的,想來也不是鼠輩。”

龍醉歡那雍容瑰麗的五官裏,最美的地方是豐潤的唇。她的唇呈豔麗的檀紅,仿佛是碾碎的牡丹花瓣。她随口道:“那鞑子叫麗喀麗娅,是樓蘭國的右殺(3)。”

随後你們繼續逢迎斟酒,熱熱鬧鬧地送雪然與契北将軍訂親。二人交換紅皮庚帖、互問生辰八字,這親便算是定了。

庚帖交換後,雪然望着席面上的衆賓客,忽然泫然欲泣。龍醉歡正要将他擁入懷中安慰,雪然卻撲進另一個女人懷中,一聲不響地落淚。

他不舍自己的姐姐。

賦家姐弟自小相依為命,在異鄉闖蕩,實屬不易。賦娉婷不僅把他捧在手心裏保護,更教他禮義詩書,教他孝悌道理。正因為有如此明理的姐姐,賦雪然的見識才不只困于內宅。

海棠春搖着小團扇調笑道:“行了行了,別哭了,醉歡要敢對你不好,娉婷就敢在禦史臺把她罵到生活不能自理!”

回到戚府,早已過了用晚膳的時辰。我想到今日雪然訂親的十裏紅妝,而自己莫說訂親禮,連婚禮都沒有,一時悲從心來,委屈紅了眼眶。

你自然不知緣故,只坐在如意桌前用膳:“怎麽了?誰惹你了?”

我又想到,你我之間不僅沒有婚禮,我還是被你生生搶來的!

越是思忖,越是委屈。我恨恨道:“你太薄情寡義了戚尋筝!和離罷!你再也見不到你的小狼崽了!”

“祖宗啊,”你無奈地拆下雲髻上的銀釵,“怎麽鬧起來了?我又忘了給你燒香?”

我躲到錦屏後頭,委屈地哭道:“你是壞人……你是壞人……”

你繼續吃着炙羊肉,溫柔道:“沒關系,你說我是狗都行。”

正惆悵間,我忽覺得眼前一陣兒眩暈,控制不住身子,登時摔倒在屏風上。你再也不淡然了,猛虎出籠似的将滿桌碟盞拂落在地,橫抱起我來,嘶喊道:“傳大夫!大夫!”

我醒來之後,房內寂靜的很,仿佛離沉眠前過了多年之久。紗簾外的銅鶴香爐內焚着蘇合香,隐約是二蘇舊局。

你喚了許多大夫過來,她們都診不出我的病。機緣巧合下,你請一位來自苗疆的江湖游醫診脈,她摸過脈後,下了結論:這是毒。

與此同時,你在我鎖骨處尋到了詭異的暗紅花紋。

是鬼姬給我下了斷腸蠱。

你眸含冷光坐在榻邊,細細把玩着九亭連弩:“這種斷腸蠱,天下之大,卻只有鬼姬一人會下,也只有鬼姬一人會解。早知道她今日給你下毒,上回照面,我便該與她打個你死我活。”

我顫抖着手摸到自己身上的暗紅花紋,心下一片冰涼。

你輕聲道:“她在逼我反水。”

斷腸蠱出自苗疆,以斷腸草的花葉下蠱,花瓣可解毒。中毒之人,頸間會出現暗紅的紋路,正是此花之貌。

中蠱之人若不得解毒,必活不過三個月。暗紅紋路會随着中毒的歲月推移而枝繁葉茂,待它長到心口時,便大限已至。

生為凡人之軀,我自然怕死。可我更怕你因此而功虧一篑,親手毀掉眼前的盛世光明。

我聞着舊蘇二局安神的香氣,溫柔道:“三個月也罷了,足夠我把咱們的孩子生下來。”

你無限憐惜地撫摸我的面頰,淺褐的眸色潋滟起來:“會有辦法的。我絕不會讓你死。”

為了尋找解藥,你親自帶了缇騎去往苗疆,不惜性命行于險山深川中。我從古書上知曉,苗疆深處,有無數蠱毒。

連徐霞客都不敢去苗疆。

知曉我病篤後,慶寧世子便不願來沾這個晦氣。雪然卻不在意,時常來戚府陪我說話。

生死之際,我也有想不開的時候。想不開了,就枕着雪然的肩哭一哭。

從前我恨不得你被千刀萬剮,眼下只恨剩下的時辰太短,恨不能早幾年認得你。

雪然喂我喝着補身的湯藥,恨聲道:“江湖之争,這鬼姬妖女與尋筝恩斷義絕,和你什麽相幹!她拿你來威脅尋筝,如此不仁不義,算什麽坦坦蕩蕩的姑娘!”

我摸着自己的肚腹,嘆道:“只恨我這輩子短。”

而對你的情又太長。

雪然更加不忿:“等我把這鬼姬妖女的惡劣行徑告訴海家姐姐,由她寫進話本子,讓千秋百世的人都唾罵她!”

我緩緩飲一口碧螺春:“尋筝不會受她威脅的,我了解她。”

雪然道:“那你怎麽辦?”

我望着窗外春色盎然,軟聲道:“去年舊閣主為國而死,算是個英雄。我不是女兒身,不得與天下有什麽助益,但也不願拖尋筝的大業。等我把孩子生下來,好好兒看看它,看它活在太平盛世裏,我便走得無牽無挂了。”

你說過,必贈我一片太平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