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戚尋筝

我與冷畫屏時常湊一桌吃酒, 也曾大談天下社稷,也曾小議家門是非。

冷畫屏優雅地斟了盞琥珀柑子酒:“你背後仿佛受傷了。”

我側目一看,鮮血已浸濕墨綠的妝花春襖,便随手把春襖脫下, 扔給丫鬟, 讓她回家給我換身幹淨衣裳。

玄毒蠍的蠍尾恰好蟄伏在我雪白的鎖骨上, 從前看, 它是我一世的信仰,眼下卻是終生褪不去的詛咒。

我淡淡道:“我的紋身毀掉了。”

冷畫屏向來打扮得清雅單薄, 發間不插金銀,只在左右雙髻上各自斜飾三支蓮魚水紋玉釵,她眉心一痕金縷梅額黃,為煙雨般的美添一分顏色。

冷畫屏食指輕輕敲打酒盞:“這天下能近你身的江湖高手,少之又少。”

我道:“你猜的不錯, 毀掉這紋身的,是我自己。”

冷畫屏柳葉似的眼眸一凝:“為何?”

“我有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師姐,”我實話實說,仰頸倒酒入喉, “同路時, 我們一起紋了蠍子,發誓此生同生共死。後來, 我找到了其他的路。”

冷畫屏颔首:“原來如此。”

我不肯多說的, 冷畫屏也不多問。待酒喝夠了, 她要我陪她去釣魚。棠棣湖邊,冷畫屏往魚鈎上墜了能撐死一群魚的香餌。

我隐約覺得這事兒不靠譜:“敢問編修高媛, 您能釣到嗎?”

冷畫屏斂袖颔首, 儀态端莊道:“自然。”

我陪她在湖邊等了大半個時辰, 冷風吹,江水寒,卻無願者上鈎。編修高媛照舊風度翩翩等在岸邊,仿佛已經滿載魚蝦。

我:“這就是編修高媛說的‘自然’?”

冷畫屏的奇葩與海棠春的奇葩不一樣,海棠春屬于開門見山,我一見她就知道她精神不正常。而冷畫屏的奇葩是含蓄委婉而耐人尋味的,像一朵花般含苞待放,引你駐足,然後讓你栽一個大跟頭。

冷畫屏收了魚竿,含笑道:“你只作壁上觀便是。”

冷畫屏給貼身侍姬使了個眼色,她的侍姬也比旁人的仙氣出塵些,穿着雪白旋裙。那兩個侍姬竟拿着銀錢去岸邊買了幾條肥大的鯉魚!

冷畫屏指着鯉魚道:“看,我釣的鯉魚。”

我:“……”

冷畫屏勾起淺朱色的唇:“此乃變通之道,汝之不惠。”

我做出賀喜的手勢,誠懇道:“汝之不惠甚矣!”

燈下觀美人,朦胧添豔色。

我只穿玄黑主腰躺在錦榻上,任憑你輕手輕腳地上藥。你灑着灑着金瘡藥,便心疼得落淚。

我把玩一支鴛鴦戲水掐絲點翠簪,笑道:“我不疼,你別哭。”

你淚漣漣倚着菱花鏡,愁眉輕蹙,淚水讓你如琉璃般美得脆弱:“你騙我。這傷口這麽深,怎會不疼呢?”

我反手以點翠簪挺沾了些許琺琅鑲碧玺委角(1)胭脂盒裏的暗紫脂膏,在自己眼角畫了朵紫牡丹:“我習慣了。”

早年行走江湖,也曾飽經風霜,也曾借命陰曹,閻羅寶殿裏也來去過幾遭。

怎會怕區區疼痛?

你凝望着我的眼角牡丹:“姑娘不怕疼?”

我噙那點翠簪回首而笑:“原本不怕疼。可有你心疼,我就怕疼了。”

你将那紫牡丹的一瓣緩緩揉開,渲染在肌膚上:“油嘴滑舌。”

随後我撲過去,如狼銜獵物似的啃吮你鎖骨,眼下你我不宜雲雨,我便在唇舌間讨回本錢。你斜倚在羅漢床的一側,腰下靠着秋香色金錢蟒引枕。我聽着你小腹處的聲音,追逐子嗣最初的聲息。

“哎——”你撐腰緩緩呻.吟一聲,“小狼崽不乖,又鬧我了。”

我含笑揉揉你的肚子:“等它們滾出世,妻主給你做主。”

“昨兒鬧了我整整後半夜,安寝不得。”你與我耳鬓厮磨,私語切切,“戚姑娘啊戚姑娘,不愧是你的孩子,論起折騰人的本事,兩個頂十個。它們什麽時候能落地,不再折磨我?”

這兩聲“戚姑娘”喚的韻味宛轉。

我捧着你的右手,吻着水蔥似的指尖兒:“快了,還有不到兩個月。”

你順着我青絲間的點翠珠花,調笑道:“生下這兩個,你再想要狼崽,我是不給你生了。你跟旁人生去罷!”

我的眼神危險起來,驟然扣住你形狀柔和的下巴:“嗯?郎君要為妻與誰生去?且說清楚些。”

你仗着大夫說月份大不可雲雨,肆意撩撥起來。你輕咬我的一痕雪脯,将舌尖劃過我的鎖骨:“與後院的慶寧世子生一個吧?”

我勉強克制神志,不與你共赴雲雨。你卻往我胸口蹭來蹭去,仿佛一只順水擺尾的錦鯉:“到時候為夫賢惠些,再給妻主納個美侍,讓妻主享齊人之福(2),何如?”

我捏一捏你的雪腮,冷道:“等小狼崽子出生那一日,就是你的大限,聽明白了嗎?!”

你含笑将我推出金絲帳內,吹滅燈燭,預備安寝。

這日海棠春邀我去她家觀賞字畫,賞着賞着字畫,海棠春便取出她收藏的那些秘戲春圖,有男女合歡的,也有女女合歡的,甚至還有男男合歡的。

海棠春一壁搖着一柄玉兔撲蝶缂絲團扇,一壁笑道:“尋筝,你看如何?”

我登時十分理解想殺了她的海家主君,我蹙眉道:“這種情況持續多久了?大夫怎麽說?”

海棠春揚唇一笑:“食色性也,乃聖人所言。”

言罷,海棠春舒舒服服躺在錦榻上,手裏捧了各色幹果喂檀木籠中的花枝鼠。身邊立着兩個丫鬟,一個給她捏肩,一個給她捶腿,海棠春一邊撸弄老鼠,一邊舒服地嘆息,臉上明晃晃地寫着四個字“樂不思蜀”。

她的手一搭過去,檀木籠中的花枝鼠都吱吱吱地湊過去,争搶她掌心的幹果。恰在此時,從西暖閣裏走來一個黃裙丫鬟,手中端着一碗桂花酥酪,恭敬道:“姑娘,熱熱的酥酪,姑娘是眼下吃,還是過會兒涼了再吃?”

海棠春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現下就吃,你來喂我。”

丫鬟應了一聲,随後跪在腳踏上,一勺一勺喂海小姐吃酥酪。

我觀此情此景,覺得啼笑皆非。海小姐伺候耗子,丫鬟伺候海小姐,還各司其職,互不幹擾。

我挑眉道:“你養的老鼠一定覺得,喂你吃酪的丫鬟是你的主人。”

海棠春沉吟片刻,望着我道:“有道理。說不定它們還覺得——主人的主人對我主人真好。”

言罷我二人都笑出了聲,身子輕顫,雪白的酥酪灑在案幾上。往日我一個人活在黑暗與殺戮裏,何曾有今日與友人妙語連珠的戲谑之歡。

随後海棠春令房中丫鬟皆退下,我和她一人抓了滿手的幹果喂老鼠,看老鼠跳來跳去地儲藏果子,如此便覺得心甚歡喜。

我與鬼姬之事,不便告訴朝堂之人,卻可以說給富貴閑人海小姐聽。

我将一顆核桃仁兒塞給老鼠,嘆道:“在蜀中,師姐說她将我背叛之事透露給了長帝姬,其實沒有。”

海棠春似懂非懂,眨了眨明媚的大眼睛:“你如何得知?”

我道:“長帝姬的人照舊與我魚雁傳書,并不曾忌憚于我。師姐這麽說,只是為了傷我的心。”

對于鬼姬,我再了解不過。

她雖不是什麽正經淑女,卻也不屑以如此陰私手段取勝。

她要殺我,只會親自動手。

她不會讓我死在旁人手中。

海棠春慈愛地捏着一只“雪裏拖槍(3)”的胡須:“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浮世百年來來去去,誰也不陪誰一輩子。尋筝,節哀。”

若逢沐休之日,我與尋嫣、畫屏、娉婷便會在戚府高臺上擺一桌酒席,深夜密談謀反之事,商議如何鑄建新的大順朝。

眼下的大順朝行将就木,氣息奄奄,再無回天之力。我們需要将它的筋骨一點一點拆卸,再拼湊成健全的王朝。

桌案上擺着我畫的□□、火铳、炮車等武器的機械圖紙,倘若兵卒武裝上此等機械,定可如虎添翼。

尋嫣美眸深邃起來,低聲道:“我們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下個月,醉歡便從契北班師回朝。那就是我們行動的時機。”

我心尖激動起來,仿佛烈酒烹油,只恨不得當即提刀與樓蘭決一死戰,救出我的師娘。我撫摸着九亭連弩上精致的花紋:“大順宮變,乃是絕佳的機會,我若是阿塔瑟,定順勢出手。她一出手,便會暴露蹤跡。”

冷畫屏聲音頗沉:“可惜上一回沒能在鄞都城裏尋到她的蹤跡,她會藏在哪裏呢?”

“樓蘭國的圖騰是永不屈服的雪鷹,”我阖目回憶,西域那凜冽的風沙仿佛激蕩在我吐息間,揮之不去,“就算樓蘭國在月蝕之亂中敗了,阿塔瑟卻不曾認輸,她就像雪鷹一樣,蟄伏在鄞都,甚至蟄伏在我們中間,一直尋找機會,咬斷大順朝的脖頸。”

賦娉婷溫柔一笑:“無論如何,下個月,我們請君入甕,好好兒會一會這樓蘭帝姬!”

這些日子,嫡姐娉婷畫屏三人頻頻出入我的戚府,朝官們交往過密,便容易被禦史臺參一本結黨營私。為使老皇帝不疑,我們四人昨夜在樓臺中推杯換盞,今日便于朝堂上彼此彈劾,作出水火不容的架勢。

如此一來,外人見我們聚在一處,也只當是在纏鬥罷了。

這日菜過五味,客已離席,我帶着滿身的酒香回到房中,便見你含笑望着筵席的方向,想是在偷觑來客。

風拂起你鹁鴿青缂絲雲鶴齊飛(4)廣袖,露出一痕雪白鎖骨,引人遐想。

我撫你柔膩雪頰:“不知鶴郎在看什麽?”

你搖了搖折扇,娓娓道來:“今兒咱家來的高媛們,當真是各個兒都美,如春花般姹紫嫣紅。”

我挑你下巴,吻過去:“你看妻主之外的女人,不怕妻主潑醋?”

雖如此戲谑,但我身為女子,當心胸寬廣,怎會因微末小事與你潑醋。

而且,我知道自己殊色天成,不會比不過她們。

“話說人間裏的姑娘,各有各的美法兒。”你若有所思伏在我懷中,嘆道,“從我看來,美分三種。其一是獨一份兒的韻致濃到了極致,譬如尋嫣的端雅,海棠的明豔;其二是反差對立,兩種截然不同的韻致巧妙地合二為一,譬如你,妩媚與淩厲暈染開來,陰狠和脆弱并行不悖;其三是‘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的清淡疏離,譬如冷畫屏,寡寡淡淡的五官湊在一起,卻如水墨畫般自有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