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戚尋筝

不眠不休苦等三日, 我終于等到了鬼姬的密函。

與往常的魚雁傳書別無二致,她的密函由我手制的傀儡蝙蝠傳遞。然而不同的是,密函的內容成了威脅。

鬼姬寫,她完全可以給我斷腸蠱的解藥, 讓我與你厮守終生。但代價是反水戚尋嫣, 延續舊的計劃, 毀掉大順王朝。

代價是萬千蒼生的福祉。

鎮北将軍回到鄞都, 我們準備的謀反一觸即發,倘若我臨時反水, 必定功虧一篑。

我冷冷瞥了那密函須臾,以手靠近燈燭,将它燒了個幹幹淨淨。待琉璃般的火舔舐到我指尖,我都許久不曾察覺,血珠争先恐後爬出來, 仿佛某種蟲豸在生長。

火舌燒壞了我的皮革手套,潋滟火光爬到銀镖上,照出我眉目間的陰戾。

我與鬼姬相處十餘年,最了解她的性情。她決不能忍受我背叛我們共同的殺戮信仰, 所以她要用你來剜我的心。

那只被我馴服的樓蘭雪鷹于鐵籠內抵死掙紮, 想要逃脫囚籠。它掙紮得遍體鱗傷,血腥濃重。其實, 眼下我重新把它放回西域的黃沙裏, 它也不再是昔日樓蘭霸主。

因為它被人馴服過了。

抵死掙紮的它, 恰似眼下的我。

我也被人馴服過了。我看似是被嫡姐馴服,收歸麾下。其實不然, 我是被你馴服的。正是因為你, 我才渴盼黑暗之外的光明。

我選擇你, 便須犧牲信仰。我選擇信仰,便得犧牲你。

這兩樣看似對立,實則一體兩面。我說過,你便是我的信仰。我什麽都不能拱手讓人!

兩難的選擇比任何一種酷刑都更磋磨我的心,此時此刻,我不得不信命,或許這就是我的報應。我戚尋筝殺伐一世,好不容易體會到生而為人的滋味,拼盡全力去追尋一絲光明,卻也被生生奪去。

為使兵士裝配機械武器,尋嫣與醉歡将謀逆計劃的許多機密都毫無保留地交托我手。我要背叛她們,易如反掌。

難道我要将這些都呈給鬼姬的趙嘉雲,由着她們繼續禍亂這千瘡百孔的江山?

我又去蜀中尋找鬼姬,浮戮門的院落裏,只見到一盞花雕殘酒,再無他物。看來我不做出選擇,鬼姬不會來見我。又帶着缇騎在苗疆全境搜尋解藥,雖說我明知定尋不得。

因為毒籍上的斷腸蠱術,師娘只教了鬼姬一人。彼時我嫌無趣,不肯通習。而今想來,當真是給自己斷了後路。

你仿佛并不怕死。知曉自己中毒的噩耗後,照舊坐在碧紗櫥裏縫制嬰孩穿的水紅肚兜,俨然一個期待孩子降生的平靜父親。

見我前來,你柔聲道:“這是男孩兒的衣裳,那是女孩兒的。”随後從桌案上取來兩只雲母梅花漆盒,分別盛放男女的衣裳。

你輕輕弄斷莺黃的蠶絲線:“若是女孩兒,讓她做個純臣,不許在江湖上打打殺殺;若是男孩兒,給他多添嫁妝,不許妻家欺負了他。”

我一個字都吐不出來。只快步走到你身前,攏住你的後頸,将你抱在懷中。

我冷聲道:“我不會舍棄你的。待我取了斷腸蠱的解藥,便給嫡姐自殺謝罪。是我對不住她。”

你纏綿地撫上我眉眼,以指尖為我畫眉。我的唇上不曾有鮮豔的胭脂,唯有深淺不一的咬痕。指尖纏綿缱绻,撫摸半晌,忽然響亮地打我一個耳光。

打得烏髻松散、銀釵委地。

你朗聲道:“你若是變回從前那副模樣,我死也不跟你。”

我将銀釵拾起來,露出一個慘淡的笑:“待我死後,你跟了她罷。”

這一席話放在從前,打死我都說不出來。說出來之後,我都想再抽自己一耳光。

你如墜冰窟般伏在案上,漆盒傾倒,男孩兒女孩兒的衣裳散落遍地。你哀求般握住我的金菱合歡妝花琵琶袖:“不!尋筝!別不要我!尋筝求你別不要我!”

正在我左右為難之際,你也開始威脅我。你說我若敢背叛天下,你便敢帶着孩子去陰曹地府替我謝罪。

我登時反剪你雙手,推上拔步床,冷聲道:“你若敢死,我就敢繼續當長帝姬的鷹犬,替她為禍萬民!”

一滴一滴清淚落在流蘇枕畔,你仿佛趟入回憶中,眉目宛約凝望着我:“你我第一次雲雨,我就險些被你逼死,你忘了嗎?戚尋筝,你要再逼死我一次?”

入墨含淚撲進來抱住我的高跟皮靴:“郎君的肚子這麽大了,您再說重話,郎君恐要動胎氣了!求您別說了!”

我氣得一腳将他踹出去:“滾!”

你的眼眸溫柔而堅定,正如林中白鶴:“你敢為鷹犬,我便為亡魂。”

你為了不使我為難,替我做出了抉擇。下一刻,我的心難以抑制疼起來,綿延不絕。

我約嫡姐城郊跑馬那一日,微有小雨,山色空溟。林間草木皆被雨露潤成煙碧之色,時不時有白鹿飲溪。尋嫣還是那副模樣,端華的眸光裏盛着天下萬民,不像我,我的眼裏只盛着你。

兩匹馬争先恐後,跑得飛快。嫡姐身上的煙紫披風也随風昂揚,她聽了鬼姬的威脅,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只與我道:“如此盛春美景,林間匆匆跑馬,豈不辜負?”

我冷聲道:“別說那些沒用的,還盛春美景?我現在真想跟這個世界同歸于盡!”

“但你沒有。”嫡姐淡然勒馬,停在一支杏花下,“你也不會。你已經做出了艱難地抉擇。世人皆是如此,一旦心懷牽挂,便不容易再次入魔。”

我望着鵝黃的杏花蕊,搖頭道:“這不是我抉擇的,這是鶴之的抉擇。”

嫡姐折下一枝春杏,字字慈悲:“鶴之雖是男子,卻從不貪生畏死,可嘆可敬。”

戚香鯉已死,眼前的嫡姐便是人間唯一與我血脈相連之人,當年的事她無過錯,我便不會恨她,甚至真心把她當做親人。我恨得咬牙切齒道:“為什麽是我?!憑什麽是我?!憑什麽我永遠過得這麽難?我究竟何處得罪了蒼天!我戚尋筝就不配活得心安理得嗎?!為什麽要我選擇?我怎麽選都是錯的!怎麽選都有刀子在剜我的心!怎麽選都是這樣!”

恨到極致,我無法纾解,便握緊了鋒利的金錯刀,鮮血彙成一線。

“你說得對,這是道難題。你怎麽選都是錯的。”嫡姐緩緩啓唇,她只有二十餘歲,卻禀有塵埃落定的悲憫,“當年我在選擇要不要謀反時,反于不反,也怎麽選都是錯的。反,是不忠于君;不反,是不忠于民。尋筝,世上大多數事皆是如此。”

我冷冷将尋嫣的揮開:“你個不忠不敬的叛臣反賊,不用你來給我講道理。”

尋嫣也不在意,信手将一朵猶帶雨露的杏花簪在我發間:“姐姐這是在給你講人生道理。”

我:“……”

你鎖骨上的檀紅花紋又蜿蜒了幾寸,把我的眼刺得生疼。

窗外的花枝沙沙搖曳,香影灑落在畫屏上,像是皮影戲一般。你倚在長榻裏沉思,忽然道:“等我過身,你不可續弦。”

我一言不發,如雕塑伫立一側。你思忖許久,又釋然了:“你這姑娘奇怪得很,只對我有興趣,對旁的公子沒興趣。嗯,你不會續弦的。”

為讓你起死回生,我給各地的江湖舊友寫了書信,四處求斷腸草的花瓣。然而那些書信皆如石沉大海。

未果。

我細細摸你的眉心,你的青絲很柔軟,它們纏我指尖,流連不去,猶如最溫柔的情人。正如我們往日數百次喁喁私語,我貼着你的耳垂說:“除卻巫山不是雲。”

除了你,我再未将旁的男兒放在心裏過。

你以瓊鼻蹭我面頰:“若是孩子們問起來,就說……”

我不由自主扣住你的手:“就說什麽?就說‘仙鶴公子’仙游去了?”

你的聲音溫柔似水:“就說爹爹在天上等他們。”

我颔首,示意記下了。

你取過紅木翹角小方幾上的一柄羅漢竹(1)黑紙金字的折扇,疲倦似的搭在自己額角。你灑脫地喟嘆:“可惜眼下我有身子,你我不能雲雨。否則,我可要好好兒伺候戚姑娘。”

當初是誰,死也不願跟我來着?

我輕聲道:“你信我,會有旁的法子,一定會有旁的法子。天下這麽大,總不能只有師……鬼姬有斷腸草,興許旁人也有。”

你吹滅了燈燭:“也許。”

為了救你,我什麽都肯交付。

我們議定,宮變發動在端午佳節,這節骨眼上金吾衛都在吃酒,且各處節度使也告假回府,來不及護駕,此時謀反,大有勝算。

我坐在璇玑桌前細細查看宮中暗門、角門、溝渠的圖紙,以湖筆勾出行動的詭計:“都留意着,元甍帝不能殺,儲姬也不能殺。其餘兩個帝姬,一刀斬了痛快。”

尋嫣坐于主位,手捧明前茶(2),自有坐鎮之勢:“醉歡,你端午之夜就把元甍帝送到洛陽行宮安置,派人貼身保護。咱們得捏着她,與她的親軍鬥智鬥勇。”

龍醉歡與我撞了盅酒:“說不準今夜打草驚蛇,能把最會藏的樓蘭帝姬引出來。”

冷畫屏擱下白玉柄的芭蕉團扇,沉吟道:“傳令底下人,留司禮監的掌印宦娘貍奴一條命。”

龍醉歡明眸忽閃:“留這假娘做什麽?繼續伺候元甍帝嗎?”

冷畫屏娓娓道來:“我隐約能感覺到,這宦娘身上的秘密不少。”

我說:“我也這麽覺得。你們忘了?上回我們搜查鄞都,查阿塔瑟的蹤跡,查到司禮監就斷了線索。說不定,貍奴會與沙蛇有關聯。”

賦娉婷托腮望着泛黃的行動圖紙,道:“切記,你們行事時照舊佩刀挂牌,倘若有人起疑,我就在禦史臺攪動輿論,說是長帝姬假傳聖谕,意圖謀反。”

我撫摸着三足酒卮,嘆道:“渾水最好摸魚,行事越亂越好。”

密密商談了三四個時辰,我與她們斬案為號,翹首以盼,只待端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