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冬季,空氣裏開始染進了料峭的寒息,明安城內的百姓都換上了暖和的冬裝,顏色也褪去了七八分。
穆尚之回府時,丫鬟和小厮正在清掃內院,地面還是濕漉漉的。佩蘭過來對他禀道,“尚少爺,老爺一直在等你呢。”
“我知道了。”
“還有,”佩蘭有些小心的開口,“夫人的心情很不好,昨夜裏幾乎都沒睡。”
這是無可奈何的事,穆尚之朝她點點頭,斂色進到了屋子裏。
室內,穆弦正卧在搖椅中,腿上披着毯子,不知在思慮什麽。穆尚之喚道,“父親。”
他轉過頭來,和顏悅色道,“哦,尚之回來啦。”
穆尚之突然發現,父親真的不如往日有神采了,他不願意說父親老了,只是他的胡須不知何時也滲了白,看着心裏有些不好受。
“是,孩兒回來遲了。”
穆弦正擺擺手,“你總有你自己的事情要處理,你母親不懂,盡是瞎操心,我是明白的。”
他拿下毯子要起身,穆尚之趕緊來扶他,輕聲道,“我等下去向母親賠罪。”
穆弦正點點頭,看着他道,“你在地下的那對雙親,一定會很欣慰的,特別是你的父親。”
穆尚之喉嚨緊了緊,他對自己生父的印象已經微弱如殘燭,唯一刻在心底的,是他知道,自己的父親是戰死沙場,為國殉身。父親是他心裏的英雄,而他想做的,就是盡自己所能,追随這位英雄的腳步。
“而在為父心裏,尚之,你一直都是穆府的驕傲。”穆弦正拍拍他的肩頭,“我知道你一定拼盡全力,那為父只要你記得,護好自己,平安回來。”
穆尚之心裏湧起一陣暖流,他一直覺得自己幸運,雖然很早便失去雙親,但被收養在穆府,他得到許許多多的關愛,遠遠超過了他本身該有的。他知道自己這輩子都無以為報。
“孩兒謹記。”他恭敬道。
穆弦正收斂了離別的悲傷情緒,故作輕松的開口,“去向你母親請罪吧。”
顧府內也是一派忙碌,事情實在突然,穆寒傾聽聞這個消息,愣了好久才反應過來,接着在憐月的提醒下,開始有條不紊的準備。
顧連訣進來的時候,穆寒傾正讓下人多備下一雙冬靴,他輕松道,“我這是要上戰場,又不是去郊外玩樂,帶這麽多東西做什麽。”
穆寒傾情緒低落,背過身去道,“誰說都是給你的,還有一份是尚之的。”
顧連訣臉色有些難看,心裏翻滾的某一處幾乎要抑制不住,“你這長姐可真是盡心。”
寒傾沒理他,像是沒聽出這其中的嘲諷之意。
他覺得自己說得過了,放緩了聲音對她道,“我往日都是渾渾噩噩度日,父親母親驟然離去,我才醒悟過來,不能再這樣下去。寒傾,希望我這次所為,能讓你相信,我是真心悔過。”
穆寒傾并不接話,她摸了摸皓腕上的玉镯,“聽說,這次是皇後舉薦了你與尚之。”
顧連訣吃了一驚,她怎麽會知曉?可轉念一想,“你昨日進宮給太後請安了。”
穆寒傾嗯了一聲,少時她受了不少太後的恩惠,如今她老人家病重,她統共才入宮兩次,真真是該死。
“尚之那邊我不知曉,但是你,”穆寒傾頓了一下,“你何時與皇後······”
“寒傾,你我怎能議論國母之事!”顧連訣擰着眉,又看看四周,收拾完的下人已經退了出去,他松了口氣,又和顏悅色對她道,“你又何必過問這些,我不過先讓你看到我的誠意,你就如此信不過我?”
“不是,只是你最近有些奇怪,說不出來的奇怪。我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她搖搖頭。
“什麽奇怪?難道你看不得我變好?”顧連訣吐了一口氣,“好吧,其實也很簡單,我之所以去找皇後,是因為她往日很欣賞我父親的文采,也照拂過我們顧家。而皇上面前人才濟濟,我只能厚着臉皮去皇後那裏自薦。這樣說,你可相信?”
寒傾還是有些不解的地方,可沒等她問出來,憐月帶着一個小丫鬟進來道,“夫人,前些日子您給少爺訂做的狐皮大氅,裁縫今日送來了。”
“還真是趕巧。”寒傾接過來,有點沉,但摸起來手感尤為的好,特別是那一圈白色的毛領,看着就特別暖和。
寒傾給他披上,系着緞帶,神色有些低沉,“冬衣添置好了,人卻不在家了。”
顧連訣有些感動,他都快忘了,這些年一直都是寒傾照顧他的飲食起居,事事妥帖,沒有一處不盡心盡力的,他握住她的手,感慨道,“寒傾,都是你把我照顧的太好了,我才這麽難改變。但是正因為這樣,我才不得不改變。”
“說這個做什麽,肉麻死了。”穆寒傾嗔怪的看他一樣,卻沒撒開手,叮囑他道,“既然尚之要同你一起奔赴戰場,你們要面對共同的敵人,不管往日多大的怨氣,都要抛開。要互相照顧,互幫互助,知道了沒有?”
穆家的兩位小姐不僅姐妹情深,對穆家的養子穆尚之也是好得沒話說。顧連訣愣了愣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忽地道,“寒傾,我承認,我對你妹妹和兄長都沒什麽好感,但我對你是真心的。”
“你說這個是何意?我還要拜托你多多照顧尚之呢。”
“他大概,是不需要我的照顧的。”顧連訣低吟了一句,又握緊了她的手,“說起來,我才有事要拜托你。”
“何事?”穆寒傾心裏卻猜到了七八分。
顧連訣有些支吾,“寒傾,莊子那邊,我去看了,情況不怎麽好······銘柔,她雖然以前是風塵女子,但也,從來沒吃過那種苦。況且,她已經知道自己錯了,想親自回來向你謝罪,你看,能不能······”
穆寒傾哼了一聲,松開她的手,“你去看她的次數頻繁得很啊,我看這樣挺好的,你們二人可以盡情纏綿,她也影響不了顧府,礙不了我的眼。如此,家裏和外室都安生,豈不是兩全其美嗎?”
“寒傾,我明日就要走了,你就不能讓我走得放心些嗎,這點小忙都不願意幫我。”
“小忙?她可是個大麻煩,是詛咒我兒的元兇!”穆寒傾一臉憤怒,想起那滿月酒的驚駭場面,她就止不住的心驚肉跳,“我告訴你,她如今還活着,還有口飯吃,已經是我大發慈悲了。不要以為日子一長,她哭啼幾句,就可以再大搖大擺的進府,當做什麽都沒發生。”
顧連訣卻不與她争執了,他垂頭喪氣的走到那茶桌邊坐下,頓了一會才緩緩道,“銘柔叫我不要說,可如今看來,我只好告訴你實話。”
穆寒傾虎着一張臉,“你有話就快點說,別做出這幅樣子吓人。”
“真是造化弄人。”他長籲短嘆了一陣,“寒傾,銘柔确實做錯了事,可如今上天已經狠狠懲罰她了。她——怕是時日無多了。”
※
夜間,穆尚之的房間又來了一位訪客。
穆琳琅給他帶了燒鴨,遞到他跟前,“就知道你沒就寝,大哥,看我給你帶了什麽?”
穆尚之搖頭謝過,“我不餓,再過一個時辰就要回軍營了。”
“這麽早?”穆琳琅從門檻跳進來,不過她也不意外,她爹爹是大将軍,自小她就知道軍令如山的道理,“打仗可真辛苦啊。”她咕嚕了一句。
穆尚之瞧她懷着身孕還這麽活潑,不禁心裏顫了一下,“你走路矜持些,還有,你半夜跑這裏來,你家王爺不管嗎?”
“哪有人管得住我?”穆琳琅得意洋洋的走到桌前坐下,打開包着燒鴨的荷葉,撕了一個鴨腿下來,遞到他面前,“真的不吃?你可得好幾個月都沒這樣的口福了。”
“那我最好從現在開始習慣。”穆尚之推開她的手。
琳琅狠狠的咬了一口鴨腿,不滿道,“大哥,你可真狠心,上戰場這種事不親自對我說,還讓我幫忙約公主出來。”
“那件事,真是要多謝謝你了。”
尚之笑得有些腼腆,琳琅也懶得去追問其中的細節,“爹娘兇你了嗎?特別是阿娘,你今天挨了不少的訓吧。”
“母親,也是擔心我。”
“我也是啊,我只有你這麽一位兄長哎。”琳琅咽下鴨肉,忙不疊的說道。
尚之笑了,他忽地想起小時候他第一次來穆府時,大家都因為他的遭遇不知該怎麽親近他,這個精靈古怪的丫頭跑出來,一把牽住他的手,奶聲奶氣的開口,“父親真的給我帶了一位哥哥回來,我有哥哥啦!”
當時全屋子的人都笑起來,她的小手拽着穆尚之的衣袖不松,穆弦正彎腰抱起她,“琳琅說得對,以後你哥哥姐姐都有了。”
安梨棠則悄悄拭去眼角的淚,對她道,“那琳琅帶哥哥去看房間好不好?”
他生性羞澀,雖然喜歡穆府,卻不知該如何表現出來,多虧了他這位活潑的小妹妹,他才盡快的融入了這個大家庭裏。
看着面前這丫頭吃得滿嘴是油,他故作嫌棄的拿帕子給她擦,“嫁了人,就這麽不顧形象了?”
“在你面前顧這些做什麽。”琳琅又接過帕子擦了擦手,認真對他道,“大哥,你放心好了,長寧那邊,我替你好好看着。”
尚之當然知道她妹妹的好心,但他必須要靠自己才能完成對長寧的承諾。
他伸手彈了一下她的腦門,“你啊,還是顧好你自己吧,別再闖禍了。”
作者有話要說: 每次到文章的結尾就愛拖,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