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徐鶴之
每每舅舅與陛下鬧起脾氣, 陛下怎麽哄都哄不好,她無奈之下,竟下旨讓我入宮陪伴。舅舅見了我,心生歡喜, 便也不生陛下的氣了。
這日陪伴舅舅說完一晌閨房閑話, 我便預備坐轎回府。卻聽到後宮之中有啁啾之聲, 清脆悅耳, 無比動聽。我踏出軟轎一看,原是幾只金翅雀, 拍打着錦緞似的羽毛,翠首黃口,好生讨喜。
我不禁從舅舅的賞賜裏取出點心,一點兒一點兒撕碎了,灑在樹下, 引這些金翅雀來啄食。
松煙為我緊了緊煙青鶴氅,擔憂道:“地上的積雪恐怕沒掃幹淨,郎君這般頑鬧,腹中的小主子怎麽辦?”
我搖一搖頭:“不妨事的, 這裏是後宮, 時時刻刻都有宮人打掃,積雪不深。”言罷我伸出手心, 竟有一只膽大的金翅雀撲過來搶奪點心, 引得衆小厮驚嘆。
宮牆邊鑲嵌着粉彩(1)琉璃瓦, 耀出斑斓的暖光。琉璃瓦下立着一排掃雪的小宦娘,各個手持竹帚, 正在勞作。她們都是剛入宮的小姑娘, 年紀不過十幾歲, 看着惹人心疼。
恰如世人對她們輕蔑的稱呼“假娘”,宦娘不能算真正的女人。服藥之後,宦娘不可雲雨,不能生育,連女人的特點也會漸漸消退,譬如唇紅褪得蒼白、胸脯變得幹癟、身材也失去尋常女子的挺拔與風韻。逐漸陰不陰,陽不陽;男不男,女不女。
我暗嘆,皆道窮人家的男人苦,為了活命,須得賣身。其實窮人家的女人更苦,男兒猶可賣身,女子無身可賣,只得賣命了。
不知不覺,我随着金翅雀走到了後宮一處偏僻之所,幽冷空寂,宮門上沒有牌匾,大約都走出了後宮。
我疑惑道:“這……這是哪兒啊?”
入墨笑道:“奴才哪能知道呢!不是廢棄的冷宮,就是掖庭(2)了罷。”
松煙将湯婆遞給我:“大概也不是冷宮,仿佛都出了宮……好像是關押囚犯之處?”
入墨反駁道:“不對,這裏根本沒有人聲!”
松煙勸道:“郎君,咱們回去吧?倘若您有一點不妥,戚高媛恐怕生撕了奴才。”
我興致正濃,如何肯回去。聽聞此處已出宮,便不怕招惹忌諱,便握着點心去追那些鳥雀:“我再喂一喂它們!你們無須跟着,在此處等我。”
鳥雀盤旋不止,竟飛上了廢棄的城牆。我還想讓那只膽大的金翅雀躺在手上,便扶着腰走上了高牆。這裏倒是個好地方,從城牆上往下觀望,可看遍滿宮的梅花。
我對那鳥雀伸手:“過來!快過來!”
金翅雀飛來,叼走糕點,也不躺我的手,直接飛入蒼穹。我嘆道:“你這扁毛畜生,怎麽像尋筝似的不講道理?”
又追出七八尺,我覺得有些疲累,預備撩袍回去。忽聽到遠處有女人密談之音,聲色肅斂,仿佛在商議什麽大事。
“主母。”
“我們的信,送到契北了嗎?”
“回主母,‘麻雀’已至鎮北将軍營帳,只待‘信鴿’回號。鎮北将軍的親兵‘點了火’,到時候以狼煙傳信!”
“全州茶馬古道上的官兵,打點好了嗎?”
“屬下給全州刺史魏氏傳號,不日開關放人,到時候,咱們的人就暢通無阻了。”
“不錯。你再讓人盯梢禦史臺和國子監,別讓我們的‘信鴿’露了痕跡。”
“屬下遵旨。”
竟有一群女人在此商議大事,她們滿口的行話,我也聽不懂。我顫抖着身子,探出去方寸,便看到一個頗有風度的高大女子負手立在正中央,八個身着黑色勁裝的蒙面女子分列左右,單膝跪地,作出臣服的模樣。
正中央的女子并不穿官袍,而是一襲姜黃飛鸾纏雲妝花長襖,襖下露出酡褐色的絨絲馬面裙,肩佩珍珠間翡翠佛寶雲肩,通身貴氣,美如牡丹。
卻是我熟悉的背影。
尋嫣。
我足尖一頓,踩碎了些許積雪,發出一聲脆響。兩個黑衣女子警覺地回頭,一左一右挾制住我,她們動作甚疾,仿佛捕獵的鷹隼。
我何曾見過這等架勢,登時吓得忘卻掙紮,不敢言語,任由她們反剪雙手。
尋嫣微微仰首,望着晴空萬裏的鄞都,嗓音沉穩:“怎麽了?”
黑衣女子道:“回主母,這兒有個小郎君不知怎的跑到了此處,必定聽到了我等計議要事。請主母示下,是否該殺?”
尋嫣的身形紋絲不動,她後頸盤的雲髻上插了墨翡翠鑲雲母發梳,顯得青絲如墨而肌膚塞雪。此人必是尋嫣無疑,身影、嗓音、衣衫、氣韻無不吻合。
我戰戰兢兢等着尋嫣的回答,此時此刻,由她決定我的生死。
尋嫣輕輕吐出一個字:“殺。”
黑衣女子得了命令,拔出金錯刀便往我頸子上劈。我不知所措,只哀號道:“尋嫣,不要——”我話音未落,尋嫣驀然回首,瞬間騰身至我身邊,她的輕功爐火純青,看在我眼中,只有殘影。
那一刀不曾落在我身上,而是劈在尋嫣肩頭,染紅了珍珠雲肩。知道我的身份後,她為我擋了這一刀。
兩個黑衣女子含驚跪下:“屬下該死!屬下該死!”
鮮血汩汩而出,她卻面色無恙,仿佛不将這痛楚放在眼中。她抱緊了我,嘆道:“是你。”
我回憶裏的尋嫣,向來知書達理,秉性敦厚,是純臣、是淑女、是善人。她絕不會如那些纨绔權貴般罔顧人命,她珍惜身邊的每一條性命。
她怎會因為一個小郎君聽到了密談,便不明不白要了一條性命?
這短短一個“殺”字,山崩地裂般颠覆了尋嫣在我心中的模樣。
回過神來,我心中千回百轉,思量頗多。方才尋嫣在密謀什麽?尋嫣的真正面目是什麽?尋嫣究竟想要什麽?
她水杏一樣絕美的眼睛近在咫尺,落入我眼中,只覺得恐懼。
我戰戰兢兢開口:“你……你要殺我?”
“沒事了,沒事了。”尋嫣将我抱得更緊,“我不會殺你。”
“主母,這郎君聽到秘事,決不能留!”
“主母,主母!您為何替他擋刀?難不成他腹中孩子,是您的骨肉?”
“屬下請主母以大局為重!決不能因小失大,讓區區一個禍水颠覆整個棋局!”
“請主母即刻決斷,這小郎君留不得!他會毀掉主母的多年謀劃!”
“主母,屬下便是違逆您的心意,也要了結了這郎君,永絕後患!”
一柄明晃晃的金錯刀向我刺來,尋嫣指尖一彈,便将那刀擊出十尺遠!她鄭重道:“你們誰敢碰他,本高媛誅之九族!”
我下意識護住自己肚腹,一寸一寸地後退,掙脫開尋嫣的懷抱。她的懷抱并不安全。
她不是我的良人。
尋嫣前進一步,輕聲道:“鶴之。”
我吓得後退三步,扶住城牆才勉強站穩,我搖頭道:“不……你不要過來……方才的事,我一個字都不會說出去……不要殺我……你不要殺我……”
回想方才的言語,便可推測出尋嫣所謀不小,她謀算的是整個大順江山。
尋嫣捂住肩頭的傷口,無奈而笑:“我要殺你,易如反掌。可我不會。即使你我今生無緣,你不是我的郎君,你心裏沒有我,我還是不會傷你分毫。”
八個黑衣女人橫刀跪地,齊聲道:“請主母以江山為重!”
尋嫣卻不為所動,與我道:“你回去。”
我滿心惆悵,千滋百味凝作心尖,亂如絲,理不順。方才我死裏逃生,撿回一條性命。尋嫣明知放我走會惹出無窮無盡的禍端,卻還是讓我回去。
在我即将走出她視線時,隐約聽到她缥缈的嘆息聲:“倘若無緣贈你一世嬌寵,我便贈你河清海晏。”
眼下鄞都風雨飄搖,她又如何贈我河清海晏呢?
近來你時常收到賦娉婷送來的文書。
我端着杏仁丹參羹湯邁入你書房時,你正翻看她的文書,文書上所寫皆是百姓之苦,賦娉婷出身寒門,最能對百姓之苦感同身受。
你扶我落座:“不是讓你躺着歇憩嗎?怎麽起來了?”
我托腮含笑,望了你桌案上賦狀元送來的文書,字字懇切,皆是文臣風骨。你手持湖筆,筆毫之尾沾了些許朱砂,仿佛還要拒她一回。
我将湯盞端給你,笑道:“妻主,我來給你送羹湯。”
你以筆毫蘸一蘸朱砂硯:“對于賦狀元,你怎麽看?”
我望着湯羹裏熬至象牙白的杏仁兒,搖搖頭:“我是閨中郎君,不懂朝堂風雲。”
“鶴郎說的是。”你擱下筆墨,繞到我跟前兒,随口道,“孕中不宜多思,思慮太過,便會損傷身子。眼下你最重要的,是安胎,平安生下我們的骨肉。”
我颔首應下:“嗯。”
你斜倚在貂皮錦榻,輕道:“等晌午我忙完了公務,就親自下廚,給你做雲腿春餅吃。”
我擡眸一笑:“好個賢惠的戚千戶。”
你也不謙讓,頸子一仰,髻上桃枝點翠垂絲釵含着的流蘇翕動起來:“那是自然,鶴郎交給下人服侍,我不放心,非要親力親為才穩妥。”
我擡手取下你的點翠流蘇,笑道:“你投我以木瓜,我可得報之以瓊琚。這樣,你為我做點心,我為妻主梳髻,如何?”
有身份的權貴高媛、世家小姐,每日都會細細梳理她們的青絲,绾成各色玲珑寶髻,飾以各色簪釵珠翠。寶髻和珠釵是身份的象征,并使她們看起來光彩照人,仿佛一朵朵人間富貴花。而窮苦女子時常勞作,沒有時辰打理頭發,沒有閑錢購置首飾,只能垂着長發出門。
在鄞都,光看頭發,便能輕易分辨一個女人的地位。
史書中,有許多郎君為妻主梳髻,巧手绾青絲,絲絲系相思,傳為恩愛佳話。
說起來,我還未曾為你梳過髻。
我起身,往妝臺前走去:“來,你自個兒散了頭發。”
幼時陪我長大的教引公公曾教我給未來的妻主梳髻,他說,為了取悅妻主,巧手是一個男人所必備的。小時候,我學會梳許多種發髻,十多年來,都不曾派上用場。
我将你一縷一縷的青絲繞在指間,東纏西繞,輕輕绾起。兩縷發絲绾成同心結的模樣,其餘青絲垂落腰際,飄飄欲仙。我又從妝臺前取了兩支金掐絲青鳥步搖,對稱插在你髻上。
你望着菱花鏡,擡手與我十指相扣:“這是什麽髻?”
我道:“良時髻。”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歡娛在今夕,嬿婉及良時。(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