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戚尋筝

我萬萬不曾想到, 在連番收到賦娉婷的文書後,我竟當真被她說服了。

賦娉婷在信中寫:“戚高媛想保護仙鶴公子一世平安喜樂,娉婷想保護幼弟雪然一世平安喜樂。既然你我都有想保護的人,便合該聯手開創太平盛世, 蕩平貪權的宦官, 推翻腐朽的社稷。”

不知從何時開始, 賦娉婷竟知曉我是攝政長帝姬的人, 她說,攝政長帝姬驕奢淫逸, 倘若奪了她嫡妹的江山,便是另一個元甍帝,百姓照舊活在水深火熱裏。

而她們預備輔佐儲姬趙福柔為帝,教儲姬帝王之術,使之勤政愛民。在徹底改革世家把控的擇官體系, 推崇科舉,體恤寒門文人。如此一來,賄賂世家大族的“冰敬”、“碳敬”逐漸消弭,正是削減稅負的良機。輕薄徭役, 便于百姓休養生息。

我連夜給賦娉婷寄了投名狀, 與她結盟。至于我的舊主長帝姬,反正她也未曾助我尋找師娘。不喂我肉吃, 我就反咬她。

萬萬不曾想到, 我來鄞都之前, 想的是如何毀滅這天下。眼下被世事感染,一切與從前背道而馳, 我為盛世太平而戰。

我正在書房與你對弈。

翡翠棋盤橫陳你我之間, 我執黑棋沉思, 半晌笑道:“我又要輸了。可否讓妻主毀一步棋?”

你搖頭,如玉的指尖在棋盤上一劃,眸間有怡然之态:“不許。”

我握住你的月白雲絲絨廣袖,伏低做小道:“晚上給你做雲腿春餅,如何?”

你為我正一正髻上銀釵,戲谑道:“堂堂五品高媛,竟下不過小小兒郎,說出去可要娛笑衆人。”

一個總旗隔着螺钿寒鴉渡水屏風禀報道:“高媛,戚家大小姐來了,說與您兌現熬禽之約。可要請進來?”

當初我與尋嫣約定以一月為期限,眼下也到了時辰。我熬服了樓蘭雪鷹,她卻什麽都不曾馴成,想來是來認輸的。

我朗聲而笑,吹了個長哨,碧眸紅喙的雪鷹便迎窗飛到我腕上,頸子低垂,作出臣服的模樣。我道:“請進來。”

你遞給松煙一個眼神,松煙登時将手爐捧到你懷中,要走的模樣。你扶腰緩緩起身:“你既要見她,我一個夫道人家不便露面。”

我握住你肩頭,讓你重新坐回羅漢床:“當日我與她立下誓約,你可是見證人,手印都按了,你怎麽能走?坐下。”

正言語間,尋嫣繞過螺钿畫屏,出現在我眼前。丫鬟瓊枝和煙羅跟在她身後。今日尋嫣身穿官裙,俨然一副罷朝不久的模樣,只是頭上未頂面見君王的珠翠滿钿。

“嫡姐。”我輕撫雪鷹的箭羽,似笑非笑看着她,“熬禽之約已過月餘,是該交付獵物的時候了。”

“是。”尋嫣優雅颔首。丫鬟給她斟了碧澄澄的濃茶,尋嫣端過去,輕抿一口。

你聚精會神地看我與尋嫣對峙,指節握鎏金麒麟紋手爐握得泛白。

我的目光凝在她身上:“我熬服了樓蘭雪鷹,你熬服了什麽?”

江浸月立在我身後,高聲道:“雪鷹乃西域霸主,樓蘭國的圖騰。傳聞它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又寧死不屈,從前從未有人馴服過。乃是天下公認的至猛之禽。”

尋嫣水杏似的眼眸漾了漾:“我這次來,的确什麽猛禽都不曾帶。”

我走進兩步,逼視道:“那嫡姐是認輸了?”

“卻也不曾認輸。”尋嫣毫不畏懼地起身,與我目光相觸,有笑意絲絲縷縷攀上她的眉眼,她輕聲道,“但我馴服了一樣比樓蘭雪鷹更桀骜、更不屈的。”

金錯刀驟然被尋嫣撂在案幾上,發出铿锵之音。尋嫣一寸一寸靠近,眉眼裏笑意更甚。

“我馴服了你。”

正在此時,丫鬟瓊枝将手捧的紅木盒送到跟前,啓開來,正是我答應賦娉婷與她共建盛世太平的那封文書!

我驚道:“賦娉婷是你的人?”

尋嫣從容坐回酸棗枝茶椅,指尖搭在雪白的汝瓷茶蓋上,含笑颔首。

怪道她這一月內不弄禽獸在跟前,熬馴至服。原來是将我當做掌中禽獸,一點點引誘,逐漸馴服!

她也的确馴服了我,我本願毀天滅地,如今着手盛世太平。

“蜀中的孤狼,可比樓蘭的雪鷹桀骜不馴千萬倍。”

我久久望着她,尋嫣的氣質仿佛龍泉劍(1)的鋒刃,即使藏鋒鞘中,卻藏不住呼之欲出的風華。片刻後,我嘆道:“這一局,你贏的漂亮!我願賭服輸。”

“當日我們約好,輸的人,要任憑贏家差遣一件事。”尋嫣将濃茶飲盡,沉吟之際,耳中明月珠紋絲不動。

我心中猶如琴弦被緊緊繃起,再加一分力道,便要折斷。

瓊枝遞過白巾帕,尋嫣細細擦拭自己的手:“我不要你的命。——但我要你在此與我歃血為盟,以你師娘的名義起誓,從此以後,你不再是攝政長帝姬的座下鷹犬,你是五品高媛戚尋筝,你手中的機巧暗器,傀儡鬼魅,只為天下太平而出!我要你從此為我盟友,瀝膽披肝為天下百姓而戰!”

我心尖琴弦被她的豪言壯語折斷。尋嫣從來沒有那麽簡單,她不是愚忠的臣,她有自己的謀算。

她在暗策謀反?!

我擡眸道:“我為你盟友,忠的是誰?”

“忠的不是我,忠的是百姓。”尋嫣起身,在畫屏前緩緩踱步,她的身影仿佛佛龛上供的觀音,端莊無比,“我預備謀反多年,鎮北将軍龍醉歡、邊地侯爵沈靈韻、世家文臣冷畫屏、寒門狀元賦娉婷……逐漸都收成了盟友,尋筝,你擅制傀儡機巧,你的機巧秘術加上醉歡的戰中韬略,定能所向披靡。”

見我二人密謀朝野之事,房內衆人皆兩股戰戰,總旗、随從、丫鬟、小厮皆退如鳥獸散,唯恐被我和尋嫣滅口。你也放下點心,預備退下。

我道:“你坐下。你我既要相伴一世,我的事,沒有你不能聽的。”

尋嫣也道:“你起坐不便,莫要勞動身子……”

方才還談的入神,眼下見她對你殷勤,我忍不住宣誓主權:“他勞不勞動身子,與你甚麽相幹?他揣着的又不是你的孩子!”

你無奈地将荷葉碟中的點心握碎:“……”

我冷臉對尋嫣道:“你且說正事,別觑我的人!事成之後,誰登基稱帝?”

尋嫣道:“事成之後,這江山照舊姓趙。我們輔佐儲姬殿下稱帝。”

此言看似荒唐,可細想下來,我登時知曉她話中深意。

儲姬趙福柔于民間長大,她乍然進入朝堂,身後沒有世家勢力盤根錯節。由她登基,朝堂上會重新洗牌,添酒回燈重開宴。

且趙福柔毫無心機,譬如一張白紙。尋嫣等人可細細調.教,重塑心性,使之成為一代明君。就算趙福柔學不會帝王之術,世家傾倒,也有新的內閣拟定國策,澤被天下。

我笑嘆道:“儲姬登基後,麒麟臺可要改名作‘鹿鹿臺’了?”

尋嫣搖頭道:“這雖非絕善之策,可你還能想出旁的法子嗎?”

我往後一倚,姿态灑脫地坐在三角貂皮矮榻上,靴尖踏着青銅鶴鼎:“幹脆把趙福柔這傻丫頭一殺,你登基稱帝算了。讓這天下也姓戚一回。”

這麽輕飄飄一句頑笑,本想詐出她的狼子野心,看清她謀反的真正意圖。

豈料尋嫣登時反駁道:“江山易主,朝號更替,無異于天崩地裂!你還嫌這些年,百姓受的罪不夠嗎?”

原來嫡姐如此深謀遠慮,為的的确是天下蒼生。

尋嫣攏一攏繪滿睚眦的長襖廣袖,雪光淬在她面孔上,平添幾許神性:“你可知道,全州有大旱,棠安有蝗災,銅陵鬧起義,洛陽起兵匪。而鄞都權貴貪得盤滿缽滿,司禮監收了無數冰敬碳敬,這一分一毫,皆是民脂民膏!遠的不說,就說離這裏最近的南城崗子,都鬧起人吃人了!受這些罪的,都是我大順百姓啊!”

我輕撫九亭連弩,嘆道:“所以,你想要當這個聖人,拯救天下蒼生?”

尋嫣切切道:“我生于鐘鼎世家,自幼讀書明理,習武修身,便該為天下蒼生而活!我發過誓,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2)。”

我以九亭連弩刺破指尖,依約與她歃血為盟,結為盟友。其實,生于鐘鼎世家的是她,自幼讀書明理的也是她,而我出身草莽,風刀霜劍裏長大,實在難以身為蒼生。

嫡姐走的時候,我撐一柄黛青紙傘,将她送到朱雀道。

白露降瓦,岱山晴光。

尋嫣不知想起什麽,聲音平靜道:“損了我爹一條臂膀,換鎮北軍如虎添翼,說不上盈,也算不得虧。”

望着天邊一輪酡紅日影,我道:“從此以後,你我的往日舊怨,一刀兩斷。”

尋嫣颔首:“一刀兩斷,不談紛争,也不談龃龉,更……不談鶴之。”

她提起了你。

我可以隐約窺探到,她音尾的一尾落寞。

我收緊自己的玄黑麂皮手套:“我還以為,你要借熬禽的彩頭,向我讨鶴之。”

尋嫣誠懇道:“我的确思慕鶴之入骨,可也憐憫萬民入骨。若我與你繼續為情争鋒,如何能似今日立在同一條船上?”

我若有所思:“所以你為天下蒼生,舍兒女私情。”

“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尋嫣羽睫輕顫,丹唇抿得十分堅毅,“一開始,我做這一切,都為了來日彪炳千秋,青史留名。後來,為國為民久了,竟然真的把天下蒼生放在心裏了。”

我将自己頰側垂落的青絲撥到耳後,似笑非笑道:“我和你不一樣。反正我不下地獄,誰愛下誰下。”

史書上寫我流芳百世也好,遺臭萬年也罷,與我何幹?

我只想這一世活得順心遂意。

行至巷尾,我不再遠送。尋嫣翻身上馬,策馬遠去。她的身影逐漸變成一抹殘痕,消散于我的視線。想不到,此生還有我與戚尋嫣同舟共濟的一日。

世事如棋局局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