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戚尋筝
我在太白樓的雅間中品酒, 這酒不是往日喝的花雕,而是勁兒最大的醉裏仙。
正逢午時,太白樓中往來宴飲的權貴絡繹不絕,喧喧嚷嚷。樓下有戲子唱曲, 生旦淨醜唱念做打, 仿佛鄞都還是一片太平盛世。
太白樓的掌櫃是個五十餘歲的女人, 通身貴氣, 亦不顯老,言語間有陝北口音。她親自服侍我吃酒, 笑道:“煩請戚千戶賞句準話兒,您看……這大順朝,什麽時候氣數盡啊?”
我笑道:“怎麽?佟掌櫃還打算收拾東西跑路?”
佟掌櫃以飒露紫紋琺琅酒壺為我添酒,嘆道:“哎,老身本是闖鄞都的陝商, 在天子腳下做生意,做了許多年了!豈料這天下不太平,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老身家裏還有夫侍兒女要養, 您行行好, 透個底兒……”
原來是她早早看破宮變一觸即發,預備趕緊将産業變賣, 帶着家眷跑路。
我正給九亭連弩勾弦, 聞言應道:“別等了, 趁早走吧。”
佟掌櫃眉心微蹙,明明無奈, 卻要與我賠笑:“那您看, 五湖四海, 哪兒太平?”
我搖搖頭:“打起仗來,哪兒都不太平!若要說哪兒戰火牽連的少些,不如去蜀中。”
待師娘回到蜀中,必能安穩社稷,福澤衆生,使百姓少受些罪。
佟掌櫃拱手道:“老身謝戚千戶指點,您就是老身的再生父母!小唐,快,好生兒服侍千戶喝酒!倘若千戶說一個不字,我就打斷你的腿!”
這時,江浸月帶着幾個缇騎聲勢浩大地從簾外邁入雅間,見我斜倚在錦榻上喝酒,皆單膝跪地,抱刀行禮:“屬下等見過高媛。”
佟掌櫃活了半輩子,何等會看眼色,登時帶着夥計離開了,不擾我們商議正事。
我抛一抛六角玉卮(1),又順手接住:“事兒辦得怎麽樣了?”
江浸月使了個眼色,便有缇騎捧着一只通身雪白的大鷹走上前來。這大鷹眼神桀骜不馴,通身是掙紮的傷痕。它被玄鐵鏈子禁锢在鐵籠中,鐵籠外還有兩層木質籠子,圍得它密不透風,無處遁逃。
我伸指彈一彈雪鷹的籠身,雪鷹嘶鳴着撲棱翅子,覺得自己遭受了冒犯,鷹目直欲淬火,要将我活活噬碎。我微微一笑,暗道這是真家夥。
江浸月回禀道:“高媛,這是樓蘭國琥珀泉邊、雪陰關上飛的雌鷹!這種鷹名喚雪鷹,眼呈瑪瑙綠、喙呈朱砂紅,兇猛無比,戰無不勝,堪稱‘樓蘭霸主’。西域沙漠裏所有的獵物都害怕它!”
我一扯自己的煙燼灰妝花緞馬面裙,坐在桌案前,細細賞玩這雪鷹,它兩翼寬闊,趾爪彎曲,當真是極品中的極品。
江浸月又道:“這雪鷹吶,從前從未有人馴服過。它們寧死不屈,絕無例外。這只是屬下以三千兩銀子找樓蘭的一位老獵手買來的。”
我道:“辦得好,賞。”
飲罷烈酒,我将這雪鷹帶回府中,日夜不停地與它對峙。這鷹氣性大、野性猛、恒勁長,當真與我棋逢對手。
不就是熬鷹(2)?我連“沙蛇”都能熬出口信兒,怎怕這小小畜生!
我将肉幹撕了,豢喂訓好的細犬:“來,吃。江浸月,你且去戚大小姐那兒暗訪暗訪……”
江浸月疑惑道:“不知高媛要屬下暗訪什麽?”
我撫弄細犬的鬃毛,淡淡道:“我在這兒熬鷹,不知她在熬什麽。”
誰知江浸月帶人去查,并不曾查出什麽來。立下熬禽之約後,戚尋嫣照舊穩坐衙門,處理文書,什麽猛禽都不曾碰,仿佛沒有這契約一般。
我覺得蹊跷,她這是下的哪步棋?難不成要故意輸給我?
這日是乞巧節,賀的是男女情愛,兩心期許,故滿城皆是未婚兒郎放的孔明燈,望之曜曜,璀璨無比。我本預備今夜陪你過,再親手下廚為你做雲腿春餅。
豈料我收到屬下急報,在一處秦樓楚館中發現了“沙蛇”傳信的密報,事關重大,耽誤不得。我連忙從廚房裏走出去,換上官裙,帶人去那煙花之地三堂會審。
這青樓名喚鴛鴦閣,乃上等行院,往來者皆是當朝權貴與商賈巨富。我持刀步上頂樓,便有一個衣衫半褪的伎子哭哭啼啼,我尚未審問,他便說出,這書信是一位宮中宦娘留下的。其餘者一概不知。
宦娘?宦娘竟會逛行院?
我冷聲道:“這宦娘什麽模樣?年歲幾何?”
伎子哭道:“她……她出手很闊綽,面色尋常,胸脯很幹癟,一看就不是正常女子。約莫……約莫三十來歲的模樣。”
江浸月怒斥道:“胡扯!你說假娘會嫖伎,怎不說啞巴會吵架!可見言語不實!”
伎子吓得顫抖:“奴不敢撒謊!”
提起宦娘,我便憶及貍奴。然而貍奴容貌被毀,并不是此伎子所描述的“面色尋常”。興許此事與貍奴無關。
又興許貍奴知曉自己容色可怖,容易暴露,故派遣她司禮監的心腹與“沙蛇”勾連?
我讓屬下将此伎子帶回淩煙閣再審,正待細究“沙蛇”的書信,忽聽到紅木雕花門扉後有異動,我怒斥道:“淩煙閣辦差,誰敢攪擾?!”
雕門洞開,走進來個身懷有孕的美人,不是你又是誰。我登時變了語調,提裙起身,将正中央的太師椅讓給你:“鶴郎怎麽來了?坐,快坐下。你有身孕,不宜久立。”
見我這般狗腿模樣,屬下們都快忍不住笑了,然則迫于淫威,不敢發作。
你眉眼如冰:“今兒乞巧節,我在家等你半宿,你卻上了行院,好個無情無義的戚千戶!”
我為了緩解尴尬,将九亭連弩擱在八仙桌上,又扶一扶自個兒髻上金雀珠花:“我……”
你委屈地看一眼地上的伎子,扶一扶腰道:“我懷着你的子嗣,你來這兒尋歡作樂。怪道世人說你們女人家沒一個好東西!”
我握住你的手,解釋道:“好祖宗,你可別冤枉我!我這是來行院辦差,江浸月,将朝廷欽點的令牌給主君看一看!切莫冤了我這清白之身!”
你看過令牌,才信過我的清白。這般浩浩蕩蕩前來捉奸,豈料是一場誤會,你自然含愧不已。我卻滿心歡喜,勝蜜糖甜。
我知道你在乎我。
你不願我碰旁的男人。
待幾個缇騎将伎子等證人押走,我斜乜着你痞笑,傾身坐在八仙桌前,抿酒戲谑:“我這剛審完欽犯,便被郎君捉了個準兒,要再審一回。來,小女尋筝在此,請郎君大人審訊!”
百戶姚品岚拱手道:“千戶高媛的作風最是規矩,請戚主君放心!”
百戶安縷道:“戚主君,借千戶高媛一百個膽子,她也不敢沾花惹草。”
有幾個年紀尚輕的小旗見你貌若谪仙,都怔住了,江浸月回頭罵道:“這是千戶高媛的家眷,你們還敢亂看?不要命了?!”
你更是羞赧,有些不知所措,一雙波光粼粼的眼眸明如鹿目。我越看越愛,上前扣住你腰肢,不管屬下們在場,一口咬住你丹唇:“眼下我審完了案子,可以陪你了。”
見你我纏綿旖旎,她們都不肯留在房內,悉數退出翡翠玉屏後,江浸月還貼心地給我們關上了門。
我屈膝坐在猩紅鴛鴦報春紋氍毹上,取一縷你的青絲繞在指尖,玩味兒道:“我好像聽到,方才有人罵我無情無義。”
你垂下眼眸,輕聲道:“我……我錯了……”
你的模樣很可愛,可愛到我的心都要軟化作春風十裏。
我笑望窗外火樹銀花不夜天:“我好像還聽到,方才有人說,我們女人沒一個好東西?”
你眨一眨美目:“我真的錯了……”
我将下巴靠在你膝頭,倚着你的茶白(3)若雲出岫暗紋羅衫,認真道:“鶴郎,你沒錯,我恨不得你天天吃醋,天天來捉奸。”
窗外有煙花乍夜,金屑四濺。
你擡手撫我的眉,輕聲道:“今日是乞巧節,我想你陪我去看孔明燈。”
你話音未落,我便擡手輕松地将你打橫抱起,同時觸動自己腰際的機關,一對鐵翅瞬間出現在我背後。你猝不及防,瞬間握緊我的肩。我含笑道:“這有何難。”
蝙蝠一般的鐵翅帶着我騰入夜空中,不過一個彈指,我足踏垂墜青銅龍鈴的檐角,步步高升入蒼穹。你将我握的越發緊,身子不住顫抖。
刀削般的夜風呼嘯在你我耳邊,你哀求道:“放下我!快放下我!啊——”
我趁勢吻住你凝脂似的耳垂兒:“不放。”
鐵翅撲棱飛起,你我越飛越高,逐漸不見瓊樓玉宇,不識天上人間,仿佛羽化登仙一般。你怔忪望着我,低吟道:“你……你做什麽!戚尋筝,你有什麽癔病啊?!”
直到我們快要隐入廣寒宮闕,背靠偌大的皎月,我貼着你的耳道:“你說得對,我有病。”
你怕得不敢睜眼:“快!快放我下來!”
我朗聲笑道:“相思成疾,藥石無醫。”
許久之後,你才敢試探着在月空中睜開眼眸。從這裏往下看,可以看到全鄞都的孔明燈徐徐而起,燈火散落人間。
我對你說:“你看,每一只孔明燈,代表的都是一個願望。”
禁街行樂,暗塵香拂面。皓月随人近遠。
玉辇将歸,雲外聞弦管。認得宮花影轉。(4)
你望了燈火半晌,驟然開道:“你不害怕嗎?”
我低眉,将唇紅擦在你頸間,這般耳鬓厮磨,親密無間:“以往在蜀中,每每我殺完人,或者完成一樁大事,總會一個人在夜裏待很久很久。蜀中的每一顆星辰,都知道我的落寞。”
一個江湖刀客的落寞。
孔明燈影旁烙上銀月清輝,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我無比虔誠地低頭吻你:“後來,我得到了你。我終于不再落寞了,卻也長出了軟肋,失去了甲胄。”
你沉吟道:“尋筝,你後悔嗎?”
我笑得無所畏懼:“我只後悔逼迫你,永不後悔得到你。師姐說得對,溫柔鄉是英雄冢。可是葬在你身下,我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