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徐鶴之
戚家大小姐來了。
我唯恐你與她刀劍相向,顧不上自己的身子,扶着腰便往外走。松煙卻拽住我的青白袖口:“郎君身懷有孕,不可出門!什麽事兒都不如郎君腹中的姑娘重要啊。”
我想起上回被吓到昏厥之事,不敢再逞,無奈地坐回羅漢床,這一驚便把腰肢都驚軟了,越發難受起來。好在此時你與大小姐一前一後邁入房中,我才放下一半的心。
尋嫣穿着常服,上襖下裙,襖是石榴紅繡朱雀祥雲通袖長襖,裙是明黃缂絲馬面裙。青絲悉數高高挽起,束起墨雲似的飛仙髻,正中插了龍鳳纏尾金挑心,左右鬓邊各一支鸾鳥垂珠釵,鬓後兩朵朱砂蕊堆紗宮花。
我有些緊張,不由握緊了白象牙浮雕茶托:“你們這是……”
你将我與尋嫣隔開,質問道:“戚尋嫣,誰讓你進來的?”
戚尋嫣冷冷看你一眼,并不與你說什麽。她輕聲與我道:“你還好嗎?”
你作勢就要取九亭連弩:“他好不好,與你甚麽相幹!”
一見到戚大小姐,我無端便覺得愧疚難抑。她原本一心待我好,将我放在心尖兒上疼寵,我卻心甘情願跟了你,甚至愛上了你。
她在為他人做嫁衣裳。
我垂下眼眸,輕道:“勞煩高媛惦記,鶴之一切安好。”
戚尋嫣望你一眼,仿佛是在看一條不可理喻的孤狼。她無奈道:“我說了,今日前來,不為與你打架。我有正事說。”
你姿态不羁地屈膝坐在錦榻上:“那你來此,為的是誰?他是我的人,你敢再看他一眼!”
戚尋嫣坐在六扇彩繪琺琅屏風前,思忖片刻,與你道:“我聽說,你擅于熬禽。”
你見她的目光不往我身上瞥,便也不再針鋒相對。你紫紅的菱唇輕啓,呼喚一聲,一只海東青乖順地飛到你肩頭,它梳理着自己斑斓的羽毛,低首乞食,以示臣服。
你撫弄着海東青的絨羽,妩媚的彎眸凜出桀骜不馴的光:“不論天上飛的,還是地下跑的,只要落到我戚尋筝的手裏的活物,絕沒有熬不服的。”
丫鬟給戚尋嫣遞上熱酒,她抿一口,在杯盞留下一痕檀紅胭脂:“樓蘭紅隼,契北雪狼,山漠鬣狗,雁門烈馬,都是你手下敗将。”
我退入碧紗櫥內,聽着你們你來我往地唇槍舌戰,不知所為何事。
你把玩着酒壺,笑道:“縱橫江湖這麽多年,我還未曾找到真正的對手。怎麽,嫡姐要向我讨教熬鷹?”
戚尋嫣朗聲而笑,擡手抿去唇邊殘酒,水杏一樣的眼中波光潋滟:“既然如此,你我比一場,如何?”
你笑得肆意:“比什麽?”
戚尋嫣道:“就比熬禽。你我二人,誰能熬服最桀骜不馴的野獸,誰便贏了。”
你道:“這有何難!我與你比。”
戚尋嫣晃動着右手,她腕上環着一彎紅翡細镯,顯得肌膚白皙且含有光澤。因常年征戰的緣故,她尾指有些許傷痕。
戚尋嫣笑道:“既然有輸贏,那便該有彩頭。”
你斜斜乜她,問道:“你贏了如何?我贏了又如何?”
眼下你二人的态度皆是勝券在握,不将對方看在眼裏。你常年熬鷹訓馬,自是娴熟。尋嫣幾乎從未熬過猛獸,她緣何如此自信?
難不成,她是故意輸給你?
尋嫣緩緩道:“輸的人,要任憑贏家差遣一樁事,無論何事,都不得推卻。尋筝,你還要比嗎?”
你慵媚地睜開羽睫,笑道:“什麽事都可以?那倘若我贏了,我讓你一刀了結自己,你也無怨?”
我察覺你言語戲谑,勸道:“尋筝,不得無禮。”
尋嫣鄭重道:“是。倘若你贏了,你讓我死,我也絕不推脫。”
你含笑道:“罷了,我也不要你死。只要你莫再肖想我家鶴郎,便成了。”
尋嫣道:“你還未贏呢。”
你坐起身,亦鄭重道:“好,自今日起,我們賭熬禽。”
尋嫣給丫鬟煙羅使了個眼色,煙羅将手挎的花梨木箱籠擱下,取出文房四寶。尋嫣飽蘸濃墨,道:“口說無憑,立字為據。”
随後你二人立下字據,各自印了手印,這熬禽之約便算是立定了。
尋嫣端詳了白紙黑字的字據許久,又道:“光有字據還不妥,合該再有人見證才好。”
你嗤笑道:“怎麽?你怕我反悔?”
尋嫣望你片刻,認真颔首:“我還當真怕你反悔。且讓鶴之出來,在紙上按個手印,作個見證如何?”
你灑脫一笑,喚道:“鶴郎。”
我由松煙、入墨扶持着走出來,見此處氣氛詭異,不似往日的劍拔弩張,也不似尋常姐妹見面的親密無間。我低聲道:“你們兩個的事兒……與我什麽相幹。”
你将盛滿紅泥的朱砂圓盒推過來,笑道:“煩請鶴郎蓋個印兒,算是見證了這賭約,我和她,誰也不許反悔。”
我無法,只得攏起廣袖,蘸了些許紅泥,按下自己的手印。見字據立成,尋嫣也不肯多留,揚長而去。
到午睡的時辰,我躺在衾枕間,耳邊聽着落雪壓枝的殘音,心裏千回百轉,怎麽也靜不下來。
尋嫣與你立這賭約,意在何處?
難道她想要用熬禽,将我贏回去?
正思忖間,入墨端着一盞湯藥踏入房中,與我道:“郎君,這是廚房做好的燕窩炖川貝,最補身子了。”
我總覺得胃口不佳,便搖頭道:“放那兒罷。”
入墨跪在紫檀木小幾邊,舀起一勺燕窩,勸道:“郎君現下是一人吃兩人補,您就是不想吃,也不能虧着腹中孩子。”
松煙卻道:“郎君不想吃便不吃,今日早膳,郎君被高媛喂了一碗鹌鹑湯,那也是大補的熱物。你只知道給郎君補身子,可曾知道,孕夫滋補太過,容易胎大難産。”
入墨頗不服氣,反駁道:“你又沒生過孩子,你知道什麽!倘若郎君滋補不夠,孩子血氣不足,可是會夭折的!”
松煙氣道:“你也沒生過孩子呀。”
我聽他二人鬥嘴,自然啼笑皆非:“你們都出去守着,我要睡了,莫放人進來攪擾。”二人便将紗幔遮上,掩起軒窗,退了出去。
我做了一個夢。
夢中的你并非羅剎模樣,而是五六歲的可愛女童。雙鬟髻,紅錦襖,未經人間苦難,笑得肆無忌憚。
正是你我初見時的模樣。
我很心疼你,便将你抱在懷裏,溫言軟語與你說話。你依賴地抱着我的腰,怎麽也不肯放開。
逐漸地,無處不在的風刀霜劍逼近你的肌膚,人間無奈将你的雙眼染得狠戾,你逐漸長大,從軟糯的小團子變成殺人不眨眼的孤狼。
“尋筝……”
“尋筝……你……”
我被夢魇驚醒時,你近在眼前,虎視眈眈地看着我,眸中的狠戾與夢中的孤狼別無二致。我撲到你懷中,以身軀溫暖你的肌骨。
我輕聲說:“尋筝,你不要怕。”
你不要怕,我陪着你。
我驟然覺得心尖有針刺似的痛楚。當年你是無憂無慮的小姑娘,這些年究竟經歷了什麽,一分一分把你幻成這惡鬼模樣。
你輕吻我耳垂,吐息溫熱,仿佛要将你的心都吐出來:“你知道嗎?倘若沒有你,我什麽都不怕。”在這一刻,你我冰釋前嫌,毫無保留地相擁相依,猶如天下之大唯獨剩下你我二人。你的嗓音深邃了些,“可是你在這裏,我便不得已瞻前顧後,恐懼這人間的明刀暗箭、虎狼羅剎。”
我想起鄞都城的波雲詭谲,不禁将你抱得更緊:“你……你不能出事。”
腹中的孩子,豈能尚未出世便失了娘親?
你璀璨的眸光穿過瑣窗,不知是看雪,還是看宮闱裏的明争暗鬥,一縷青絲隐約吹起,劃過你的眉眼:“我曾答應護你一世周全,平安喜樂。我答應的事,一定會做到。”
那你的周全呢?
在護我周全時,你可否周全自身?
偶至月上梢頭,你那名喚鬼姬的師姐會來府中尋你。我很怕她,總不敢靠近,只是坐在遠處為你們煮酒煎茶。
此刻我正垂眸煎茶,用梅花蕊上的雪泡入廬山雲霧(1),煮作翠碧之色。我一擡首,恰看到鬼姬冷豔的眉眼。
你道:“鶴郎,你也喚師姐。”
我分了一盞茶給鬼姬,依言道:“師姐。”
“當真是美色名動天下。”鬼姬打量着我,仿佛我是一件待價而沽的物什,“仙鶴公子,名不虛傳。”
我微微察覺到她的敵意,不知如何是好。片刻後,我客氣道:“鶴之愧不敢當。”
你一壁品茶,一壁道:“師姐!”
鬼姬收起那柄只有傘骨的傘,切切望着你:“你該知道,天下多少英雄過不去美人關!多少溫柔鄉便是英雄冢!戚尋筝,你——”
你毫不避諱鬼姬質問的目光,逼視而去:“師姐,你能斷絕情愛,我不能。”
鬼姬擡眸,冷道:“你将浮戮門置于何地?”
你将我護在身前,是完完全全保護的姿勢。你沉吟片刻,解釋道:“師娘是我最敬重的長輩,鶴之是我畢生摯愛,這兩個人,我都看得比命還重。”
鬼姬逼問道:“你為了這個男人,在鄞都束手束腳,不知平添多少顧忌!你如此傾慕他,世人都看在眼中,他便是你的軟肋!”
你竟恣意而笑,仿佛不勝歡喜。你一襲墨藍長裙立在白雪壓枝的梅花枝下,雪膚褐眸,眸含風雪,仿佛墜入人間的精怪,半似神女,半似鬼魅。
你笑夠了,以指尖抿一抿唇邊紫紅的胭脂,朗聲道:“顧及又如何?軟肋又如何?他既心甘情願跟了我,我便心甘情願為他而死。”
鬼姬将茶盞擲于青石板上,汝瓷化作齑粉:“戚尋筝,你不可理喻!你可知道,做人倘若執迷不悟,連地獄神佛都渡不了你?”
紅梅花簌簌而落,沾你滿身華彩。你唇邊的紫紅胭脂蕩漾而開,平添幾分癫狂之色。你說的這話,乃我此生聽過最狂傲之言。
你一字一頓道:“我命我自渡,神佛休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