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沉着臉出去倒了水,朝靈一把接過,咕嘟咕嘟大口飲盡,頓時感覺喉嚨裏一陣清涼,不癢也不難受了。
她擡手擦了擦唇上的水漬,看了一眼打翻的茶杯。
蠢死了,喝個茶也能嗆。
在心裏罵完,又轉頭回去,想接着方才讨論,眼見十四的神色,卻愣了一下。
“怎麽了?”
十四不知道在想什麽,臉色不太好,他沉下臉時會有一種說不清的壓迫感,讓人莫名不自在。
十四很少不高興,至少朝靈認識他以來,他除了對人冷淡些,脾氣一直很好。
“下次不準這樣了,”十四表情嚴肅,說完又補充:“尤其是在旁人面前。”
朝靈也知道當着別人的面嗆茶确實不禮貌,不好意思地點點頭:“這次是意外……我不是故意的。”
十四繼續補充:“在我面前也別這樣。”
朝靈這回也不懂了:“可是我們這麽熟,喝茶嗆了求你遞個水,這樣也不行嗎?”
十四只覺得自己在對牛彈琴:“這不是水的問題。”
他知朝靈做事随心所欲,舉止天真爛漫,并無多少暗示意味,但若有下次,她這麽眼淚汪汪求別人,他就覺得心裏一堵。
她那副樣子,根本不能給旁人看見。
他見過學宮裏那些隐秘的視線,知道那些視線裏都藏着什麽龌龊念頭,肅清宗那三個人說到底只是其中之一。
就像剛綻放的幽夜之花,熒白色澤,帶着點點流光,明明她只是照亮了暗夜,卻無意中挑起了那些觊觎者的欲望和貪婪。
偏偏她還毫無所覺。
他說不清自己現在的心情,到底是出于對一個小孩的袒護,還是只是單純的占有。
唯一可以确定的一點是:他受不了那雙含着淚光的眼睛。
朝靈看着十四的表情陰晴不定一陣,随即遲疑着重複:“可我和你都這麽熟了。”不至于這麽嫌棄吧?
十四又一頓。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無罪淵裏那些天生沒長耳朵,聽不懂人話的怪物們,都比朝靈好溝通。
和各大門派打架都沒輸過的沉淵帝君,第一次認了敗:“那就除我以外。”
這邊兩人牛頭不對馬嘴地說了一會兒,出去調查的三人卻掐準了時間一般,忽然破門而入。
蘇钰和程月凝攙扶着一個昏迷的人,均是神色凝重,定睛一看,那人不是季聞雪又是誰?
還不待朝靈說話,蘇钰就搶先道:“少主被蜘蛛咬傷了!”
蜘蛛?
什麽蜘蛛那麽厲害?
朝靈跟着把季聞雪拖進卧房,扶他小心躺下,卻見對方已經完全失去意識,右手腫起老高,瘀血堵在傷口,整只手都變成了一只紫色的豬蹄。
“你們遇見了什麽?”朝靈想都不想,利落提劍,往傷口處劃了個十字,紫黑色的血液瞬間湧出,用靈力将毒血逼出,她又從芥子袋裏掏出了宋聞星臨走前塞給她的丹藥,囑托程月凝用水化開。
蘇钰還有些驚魂未定:“我們三人查探到後山,一路上無甚發現,季少主和我們分頭行動,後來我和程姑娘聽見打鬥聲,待趕去時,少主已經被蟄傷。”
朝靈皺了下眉:“情報裏沒有提過蜘蛛的事。”
十四也皺了下眉。
他原先下過令,讓手下清理過此地妖魔,那按理來說,至少方圓幾十裏內,都不會有沒長眼的東西敢出現。
以季聞雪的修為,還不至于被尋常毒物所傷,若此地有妖,委托情報裏也應有提及,鎮上更不可能半點風聲沒有。
化開的丹藥被不甚溫柔地灌進季聞雪喉嚨裏,見人臉色逐漸緩和,蘇钰和程月凝才松了口氣。
幾人趁着季聞雪恢複,便湊在一起商量對策。
朝靈大概講了今日去找荊姑一事,講到半路,忽然想起什麽,只問道:“蒼雲的委托書呢?”
委托書在季聞雪身上,蘇钰就到床邊把東西從他懷裏扒出來,遞給朝靈:“可是有什麽發現?”
朝靈接過打開,認認真真地核對起來。
委托書雖然是江成文的未婚妻所遞,但委托記載的失蹤平民卻不止一人,大概是注意到嫁衣鎮裏失蹤人數可疑,又或者是為了能夠請到仙門出手,那姑娘號召了一堆家裏有人失蹤平民,寫了這份聯合委托書。
其中不乏白日那幾個染布大娘提到過的大牛村鐵牛。
“你們有沒有發現失蹤的平民裏,全都是男子?”朝靈拿着信件翻來覆去看一會兒,忽然出聲。
委托書裏記錄的失蹤平民一共七人,而此七人無一例外,全是男子。
“好像是這樣,可是男的又當不了壓寨夫人,人家抓他幹什麽?”蘇钰見過不少女子被山賊擄騙的案子,第一次見這麽多男的一起失蹤。
不可能有這麽巧。
朝靈想起大娘們的話,覺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什麽重要的東西:“明日去問周圍鎮民,看這些人都在什麽時候消失、消失前都到過哪裏,還有……和那個荊姑有沒有過牽扯。”
若果真如此,那些大娘們所言也并非空穴來風,這些失蹤的人,大概率和住在槐樹下的那個人脫不了幹系。
幾人在樓下商定一會兒,決定明日蘇钰和程月凝負責出去調查,朝靈和十四留在客棧,守着被蜘蛛咬傷的季聞雪,監視荊姑動向。
季聞雪房中傳來一聲幾不可聞的咳嗽聲。
十四側頭往了一眼,淡淡道:“蒼雲是派他們少主來給人添亂麽?”
廢物成這樣。
蘇钰聞言也收起扇子,苦笑一下:“若這位季大少主有個什麽三長兩短,你我怕是要被季鴻羲千刀萬剮了。”
朝靈卻不認同:“生死有命,假如……我是說假如,假如季少主真咔嚓在這兒,季掌門就算把我們全殺了,兒子回不來,也不見得有什麽用。”
除非他還有辦法讓人起死回生。
“也不盡然,”蘇钰提起茶壺,給桌上的人都斟滿了,才慢悠悠道:“這世間未必沒有起死回生之法。”
朝靈看見茶就覺得喉嚨疼:“還魂之術奪人神智,複生者和行屍走肉沒什麽區別,不算起死回生。”
蘇钰卻笑着搖搖頭,他“刷”地展開手中折扇,氣定神閑搖了兩下:“我聽聞世間有一物,可解生死之劫,逆光陰輪回,有了它,生人可以滅世,死人也能複生。”
坐在旁邊的十四神情微動,朝靈卻覺得新奇:“世上真有這麽厲害的東西?是什麽,我怎麽不知道?”
蘇钰卻吊她胃口:“我也是聽傳聞說的。”
朝靈急了:“無風不起浪,傳聞三分真,快說快說!”
蘇钰終于停下搖扇的動作:“是烈灼之炎。”
此言一出,在場的人都微妙地頓了一下。
過了半晌,程月凝也加入了話題:“我雖不如蘇公子博學,但對它的傳說也略有耳聞,有關它的記載都遠在千年前,門中長輩也都說這只是一個傳說而已。”
朝靈在雲間時從未聽說過,頓時來了興致:“那在傳說裏,這個烈灼之炎又是個什麽東西?”
蘇钰這回搖搖頭:“有人說它是一把武器,也有人說它是一個人,還有人說它是一只鳳凰……嗯,此類傳言甚多,和無罪淵那位帝君的身世一樣撲朔迷離,真假難辨,具體我也不知。”
“最近各大門派裏,都有烈灼之炎要現世的傳聞,我也是聽多了,方才忽然想到。”
朝靈卻咂咂嘴:“假的吧?這種東西,一旦出世,落在心術不正的人手裏,豈非要天下大亂?”
蘇钰卻沒說什麽:“或許吧。”
幾人在樓下聊了一會兒,又裝模作樣地吃了點東西,臨睡前朝靈又給季聞雪灌了回藥。
季聞雪還在昏睡,朝靈先前被勒令待在雲間,每日都是練劍修行,歷練經歷反而不多,大師兄給的藥雖說可解百毒,但她還是怕一個不小心季聞雪就沒了。
季聞雪臂上的傷褪了些,看上去沒白天那麽駭人,朝靈低下頭去查看,卻見那被劃開傷口處纏了絲線,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沾上的,已經被血染紅。
朝靈皺了皺眉,擡手将其抽出,卻換來季聞雪一陣很低的抽氣聲。
程月凝是姑娘,心細一些,很快就想到了:“估計是客棧被褥的上的絲線,沒留意纏進去了。”
朝靈眼神盯着那幾根絲線,只見被鮮血染紅的絲線泛着一種奇妙的光澤,顯得柔軟華貴。
朝靈回頭又看了床頭一眼,總感覺這絲不是從被褥上落進去的,剛才那個手感,還有季聞雪的反應……反倒是像從傷口處抽出來的。
朝靈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轉頭扒拉起季聞雪的傷口仔細檢查,見沒有異樣,才稍微放心了些。
看來還是季聞雪這條命太金貴了,搞得自己都疑神疑鬼的。
第二日天還未亮,蘇钰和程月凝就早早出發,朝靈昨夜一直夢見白日裏的木偶新娘追着自己跑,後來又是一群接一群密密麻麻的大蜘蛛。
她垮着臉起了床,到隔壁确認季聞雪還會喘氣後,便下樓等客棧老板的包子。
許是幼時流浪餓慘了,如今她雖已辟谷,卻仍是戒不掉口腹之欲,對人間吃食格外依賴。
門口的大黑狗不知看到了什麽,汪汪狂吠了起來,朝靈起身查看,剛到門口,一個黑漆漆的人影就滾落到她腳邊,抱住她不松手。
朝靈:“?”
定睛一看,卻是昨日遇見的那幾個大娘之一。
大清早的,這是幹什麽?
那大娘一開口,卻是聲淚俱下,恐慌至極:“上仙!求上仙救救我兒,我兒他……他快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