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靈和程月凝卧房是雙人間,備有兩副床鋪,朝靈從十四那裏串門回來,迅速洗漱完,又檢查了一遍驅魔符是否安好,将佩劍放床頭,才赤着腳滾上了床。
程月凝原先坐在床上看委托書,神情娴靜端莊,聽對面朝靈翻箱倒櫃,忍不住望過去,卻見朝靈露出來的腳腕上環着銀圈,銀圈上吊着鈴铛,泛着奇異的光澤,随着她的動作發出清脆細響。
她忍不住多看了幾眼:“你先前身上總叮叮當當的,我還道是什麽,原來是它。”
朝靈順着她的目光看下來,也笑了笑:“是一位朋友送的,我從小就戴着。”
程月凝斟酌片刻,還是好心提醒:“此物不祥。”
肉眼可見的危險,那點奇異光澤仿佛刀鋒上的冷光,随時準備取人性命。
朝靈卻不甚在意:“沒事,只是煞氣重些,戴上也沒什麽害處。”
她身上有大妖印記,算鈴铛半個主人,此物雖煞氣兇惡,但卻從未傷她,反而時時守候保護,連元昊長老都要忌憚三分。
她十歲那年的命劫,也是靠着這個東西才撐過來的。
若沒有大貓,沒有雲間,這世上也就沒有她。
思及此處,朝靈忽然福至心靈。
她現在下山了,若大貓已經離開山洞,是否來過十洲也未可知,此處地大物博,消息也靈通些,說不定有人見過呢?
“程姐姐,你見過一頭藍眼睛的黑豹嗎?”她問得突兀,卻很認真,程月凝一時不解,思索片刻才慢慢搖頭。
朝靈那時年幼,沒注意別的特征,唯一記得的就是那雙幽藍色眼睛,半夜寒冷時的溫暖皮毛,還有蓋在自己身上的大尾巴。
“你找一頭豹子做什麽?”
朝靈抱着被子:“先前見過一面,覺得可愛……就想找找。”
如今仙門昌盛,各派修士為提升修為,獵妖奪丹之事不勝枚舉,妖怪們都只敢躲在山中。若大貓也沒地方去,她就帶它回雲間,大貓那麽善良,只要多和師尊師兄們撒撒嬌,他們也一定會同意。
程月凝不知道朝靈判斷可愛的标準是什麽,但豹是猛獸,民間百姓都避之不及,又何來可愛一說?
但她知朝靈對毛絨絨的動物有特殊執着,前幾日還帶着蘇钰去看後山的虎崽,結果兩人被虎崽父親追着跑了半座山。她沒多問,只道以後會幫她留意。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思及明日還有案要查,便雙雙睡去。
好在夜間無事發生,清晨白霧尚未散去,幾人早早就起了身,只是在客棧門前等了許久仍不見朝靈出來,季聞雪剛緩和的臉色又黑了下來。
待朝靈慢悠悠出來後,季聞雪看她手裏拿着的東西,語氣都變了:“你若覺得此次下山是供你吃喝玩樂的,那趁早滾回去。”
朝靈手裏還拎着客棧老板塞的紙包,聞言也不惱,反而大大方方拿出個包子咬了一口:“是啊,一行外鄉人日夜兼程趕路,米水未進卻依舊生龍活虎,隊伍裏還有個黑臉抱劍的,看着不像來做生意,卻像是來尋仇的。”
經朝靈一說,幾人才反應過來,此次他們佯裝普通人入鎮查案,行事自然要低調些。仙門修士鮮知世俗,習慣到哪都是人群中心,反倒是朝靈時時在意着僞裝一事,雖說看着不着調,但卻意外細心。
蘇钰聽朝靈明裏暗裏挖苦季聞雪壞事,也笑了:“少主不妨先收了佩劍?待會別吓到別人。”
朝靈拎着紙包,認認真真把包子分給幾人,待走到季聞雪身前,卻聽對方道:“本少主不要!”
朝靈原也沒打算分給他:“少主想多了,您老人家金枝玉葉,這些粗糙飯食入不得你的眼,所以我壓根就沒給你買。”
反正大家都已辟谷,吃不吃也沒所謂。
季聞雪“哼”了一聲,看着她紙包裏剩下的包子,鬼使神差道:“那你買給誰?”
總不能她一個人就能吃這麽多吧。
卻見朝靈轉身,摸了摸腳邊搖尾巴大黑狗的狗頭,送了個包子在它嘴裏:“給它的。”
大黑狗親昵地舔了舔朝靈的手。
季聞雪:“……”
他忍無可忍,終于炸了:“你用的是本少主的錢,居然給狗買都不給我買?!”
朝靈忍着笑意:“哦……原來少主想要啊,那我現在回去再給您買?”
季聞雪氣得直接轉身走人:“誰要吃你買的東西!”
見人走遠,朝靈才“哈哈哈”大笑出聲,蘇钰見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忍不住用扇子敲敲她,帶着點看熱鬧的笑意:“你何必總惹他不痛快?”
朝靈反駁:“他總罵我,還天天找茬。”
蘇钰又笑:“你倒是一點虧都不肯吃。”
看着季聞雪氣洶洶的背影,朝靈咬一口包子,興致勃勃道:“走吧,我們跟上去,陪季大少主查案。”
蘇钰手裏也塞着包子,心道你買包子估計只是自己想吃吧,回頭看向程月凝和十四,卻忍不住頓了一下。
十四不知道在想什麽,正盯着季聞雪的背影,表情怪怪,看上去不怎麽高興。
他思索片刻,心下了然,果斷過去摟住十四的肩膀,不懷好意道:“朝小靈和少主最近打得火熱,十四兄你可得小心點。”
十四聞言也沒說什麽,只是冷冷暼了他一眼。
蘇钰瞬間有如冰雪淌過四肢百骸,原地哆嗦了一下。
他看着朝靈蹦蹦跳跳離開,又看看那道不遠不近跟随在她身後的背影,一雙笑眼微微眯起,心下越發确定此人大有貓膩。
吵鬧一會兒,幾人終于按照客棧老板指引,遠遠就看到嫁衣鎮中央的古槐樹。
古槐高大粗壯,枝幹遒勁,看樣子已經活了不少年。枝幹上挂滿了紅繩紅布,還有許願香囊,此刻正值花期,枝頭串串白花,遠遠望去紅白一片,顯得熱鬧又怪異。
而在濃蔭覆蓋之下,坐落着一間不大不小的屋子,鮮紅的嫁衣布料挂滿了門前。
明明到處都是熱鬧喜慶的顏色,不知為何卻讓人很不舒服。
朝靈站在遠處看了一會兒,蘇钰和程月凝就走了上來,神色間有些微妙的凝重。
“槐乃木中之鬼,陰氣極重,尋常人家都敬而遠之,這位荊姑居然還住在樹下,有趣有趣,”蘇钰折扇一收,繞到朝靈背後,故作幽深,“槐樹最招鬼喜歡,這麽大一棵,上面估計都挂滿了。”
朝靈忍不住看了眼古槐,思及蘇钰的話,只覺頭皮發麻。
商定一番後,其餘人負責在周圍調查,朝靈拉着十四,硬着頭皮敲響了小屋房門。
出人意料,開門的不是什麽年長老太太,相反,這位荊姑竟是個美貌女子,面容姣麗,着一身白色樸素衣裙,樣式清減,別有韻味。
見有來人,她嫣然一笑:“是客人嗎?”
朝靈也跟着笑了一下:“是,我們想請姑娘制幾件衣裳。”
她适時擺出一副女兒家出嫁前的嬌羞姿态,那荊姑往她的人身後一看,心下明了,面上卻帶着笑意:“兩位客人進來說話。”
一進屋,荊姑便熱情地給客人沏茶,屋子不大,但牆上挂滿了各式各樣的大紅嫁衣,想必是之前的客人所定。
趁着荊姑沏茶,兩人就抓緊時間在屋子裏打轉觀察,想看看是否有異常之處。
找了一圈卻全無所獲,荊姑沏茶回來,朝靈就裝模作樣喝茶寒暄:“姑娘的制衣手藝,當真巧奪天工。”
荊姑卻搖頭:“姑娘說笑了,奴家也只是個小小繡娘,靠做這個維持生計,談不上什麽手藝。”
那荊姑倒了茶,便坐下與兩人交談。朝靈謊稱自己要成婚,千裏迢迢過來,就是想要件漂亮的嫁衣,還商量了半晌嫁衣款式和要求。
她瞎編的能力向來過關,是以那荊姑也不覺有疑,朝靈說到自然處,就開始轉移話題。
“說到這個,我嫂子先前,也在這裏定過婚服,不過我表哥那混賬玩意兒始亂終棄,成婚前逃了,至今不知人在何處,唉。”
荊姑卻道:“這樣啊……既然是客人,我應當記得你嫂子是誰。”
朝靈卻道:“我嫂子不愛出門,嫁衣是我表哥來定的,他叫江成文,姑娘還記得嗎?”
荊姑手一頓,杯中茶水濺出幾滴,十四看了一眼,卻聽荊姑猶疑道:“江公子先前确實來過此處取過成衣,後來就走了……”
朝靈聽她語氣不對,便試探道:“他去哪了?他是不是……和你說了什麽?”
那荊姑遲疑半晌,終于偏過頭去,慢慢道:“那位公子離開時,問我願不願意嫁給他……我夫君雖亡,但情誼猶在,當時我沒答應,後來他就離開了。”
說到此處,她也低下頭:“若果真如此,那我豈非毀了別人一樁婚事?”
朝靈本還在奇怪荊姑亡夫一事,見她情緒低落,連忙安慰:“不不不,是我那混賬表哥的錯,而且他悔婚恐另有隐情,姑娘千萬別放在心上。”
荊姑越想越傷心,便推說茶涼了要再煮,等人一離開,朝靈就偷偷繞進裏屋。
她蹑手蹑腳打開房門進屋,一邊留意着荊姑的動靜,再輕輕關上,背靠着房門呼了口氣。
待她回頭,卻忽見面前站着個人。
定睛一看,卻是個身穿大紅嫁衣的新娘,雙手端正放在身前,蓋着半邊蓋頭,露出半張臉,隐約可見肌膚如玉,朱唇榴齒。
朝靈一個激靈,轉身欲逃。
而就在此時,屋內不知何處吹來一陣涼風,新娘蓋頭被風吹落。
朝靈對上了新娘漂亮的,含笑的雙眼。
而此刻那雙眼中,正緩緩流出一行的血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