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夏猛然睜開眼睛,望着頭頂的天花板,腦殼子生疼。

又是這個夢,夢裏四月的天空突然飄起飛雪,模糊的人像,飛速運轉的子彈,在她面前都變成一道道重影。

她看不清最終倒下的那個人是誰,只看到鮮紅的熱血沿着雪原漫開,一層一層,幾乎要把她溺斃。

又是這個夢,從暑假以來,這個夢就沒完沒了地在她腦子裏回放。

季夏懊惱地抓了抓頭發,旁邊的手機鈴突然響了,她拉遠了聽,表姐顧雲高分貝的聲音直穿耳膜。

“季夏你來了沒啊?說好的十點開趴,你現在人在哪兒?”

“我太困就睡過去了。”季夏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不好意思地說,“你等我一會兒啊,我馬上到。”

顧雲對這個解釋很不滿意,她“啧”了一聲,沒好氣地說:“你吃我家的,住我家的,我好不容易辦個生日會,您老連賞個臉都不肯啊?”

話筒那邊季夏的聲音戛然而止,像是覺得自己有些刻薄了,顧雲馬上改口道:“行吧,那你快點來。”

季夏在心底幽幽嘆了一口氣,接着披起一件水藍色的牛仔夾克很快出門。

其實顧雲說得也沒錯,初二那年她家出了一次車禍,父母雙亡,她的大腦也因此受到了嚴重的震蕩,越發記不得以前的事。

起先還能記起一些零零散散的碎片,爸爸把她舉得老高,媽媽彎腰遞給她一根冰淇淩。

可越到後來,那些印象就像浸在水裏的油墨,糊成一團,連他們的臉都記不清了。

她被接到了舅舅家,舅舅說,有時候記不得是好事情,記不住就不會那麽悲傷。

可她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哪根弦不對勁呢?卻也說不明白。

舅舅一家對她算不錯,除了表姐顧雲脾氣差點,不過總歸是寄人籬下,她早就計劃好大學畢業就搬出去住。

七月的上海剛下過一場小雨,街燈全都亮了,是溫暖的昏黃色,在霧氣中好像一只只纏繞着會發光的毛線球。

拐過這條小巷就是外灘,表姐的生日聚會也定在這兒,她快步跑了幾步,低頭看到表姐的來電顯示。

“那個……季夏啊,你還是別來了,今天來的人有點多,我位置訂的有點小。”她別別扭扭地壓低了聲音道。

季夏好脾氣地“嗯”了一聲:“那我就不過去了……”

“好。”喧鬧聲中表姐斬釘截鐵地回複。

季夏的那句“祝你生日快樂”還在喉嚨口,對方就果斷挂了電話,她把那句話咽了回去,擡頭看了一眼金碧輝煌的外灘。

沒事啦,反正她也不差自己這一句祝福。

她倒過去往回走,突然看到身後一道黑影漸漸逼近自己,那個影子離她越來越近,幾乎就要貼在她的背後!

季夏握緊手中的雨傘大喊一聲,回身抓着雨傘朝他兜頭砸下。

陳銳澤伸手握住雨傘,看着穿牛仔夾克從天而降的少女,眨了眨眼睛道:“女俠,井岡山打虎了解一下?”

季夏在原地愣了片刻,本能地回道:“景陽岡打虎,井岡山是革命根據地。”

“我就開個玩笑,那麽認真幹嘛?”陳銳澤幹咳兩聲,痞裏痞氣地笑道。

他看起來跟季夏差不多大,穿着白襯衫,但并不給人清清郎朗的感覺,也許是因為那一頭亞麻色的頭發,雞窩一樣,讓人忍不住想伸手再揉一揉。

“你找我有事?”季夏警惕地打量着他。

“當然有事!我前幾天給你打電話為什麽不接啊?”陳銳澤的口氣聽起來像在埋怨,卻連一絲生氣的意味也聽不出來。

季夏這才想起,前幾天确實有個人不停給她打電話,第一句就是:“尊敬的季夏小姐,恭喜你被英國凱文特學院選中了!我們是正義的化身,我們是未來的曙光,我們降龍伏虎無所不能,我們排山倒海無所畏懼……”

這都什麽跟什麽啊?能撐着聽到這句季夏也是挺佩服自己的,那聲音太像一個充滿幻想的少年沖她招手:嘿!妞兒,跟我一起去拯救世界吧!

要多中二有多中二。

“你來是為了跟我說電話裏的事?”季夏猶疑地問。

陳銳澤揚了揚眉:“不然咧。”

季夏發現他的眼神竟然是認真的,這可不得了,她不會碰上了一個神經病吧?

她正想着,就看到陳銳澤理了理衣領,清清嗓子,一手撐在牆上凹了個造型,另一只手往小巷的盡頭指去。

小巷的盡頭處停了一輛黑色法拉利,他帶頭往那邊走去,很酷地甩了一句:“上車再說。”

多虧了學院配送的這輛豪車,陳銳澤第一次覺得自己走路都帶風,巴不得給自己配一個《亂世巨星》的背景音樂。

可季夏的聲音讓他瞬間破功:“我為什麽要上你的車啊?”

“給個面子嘛。”陳銳澤轉過身來,雙手抱在胸前。

季夏搖了搖頭,抓緊雨傘,本來打算正當防衛,可陳銳澤思索片刻,居然聳聳肩道:“好吧,我知道這附近有一家腸粉。”

哎?從法拉利豪車掉到街邊腸粉的差距也太大了吧!

季夏突然覺得這個人還蠻有意思的,憋着笑跟在他身後,看他熟門熟路地點了兩份招牌腸粉,然後坐在街邊的矮凳子上等餐。

陳銳澤拆開一次性筷子,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說:“你聽過聖勞倫斯事件嗎?”

季夏瞪大了眼睛,差點想伸手捂住他的嘴巴。

聖勞倫斯小島早已成為一個政治敏感詞,在大街上随意議論,搞不好是要被請進去喝茶的。

在第三次世界大戰之中,這個小島被徹底封鎖,關于它的任何情報都被列為頂級機密,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麽,但仍有一些流言擴散開來。

有人說那裏是某個國家的軍事基地,藏着威力足以毀滅半個地球的核武器,有人說那裏挖掘出了外星人的遺骸,聯合國正在秘密探尋。

各種說法層出不窮,越不清晰的事情,就像貓爪在人心裏撓癢癢,反而越神秘,越迷人。因此有一些人偷渡到聖勞倫斯小島冒險,可無一例外,他們都死了。

僅有一位幸存者活了下來,他被關進了瘋人院,成日又哭又笑,神經兮兮。

季夏看過網上流傳的采訪片段,那個人眼睛歪斜着,咯咯地笑,笑聲讓人毛骨悚然:“你們猜我看到了什麽?”

“什麽?”記者問。

他又尖聲笑了笑,然後将目光對準鏡頭,嘶啞着聲音慢慢道:“我看到了……真正的神……”

一念及此,季夏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她湊近了陳銳澤在他耳邊輕聲說:“我知道,那是三戰的轉折點。”

自從封鎖了那個小島之後,各國便心照不宣地簽署了和平協議,轟轟烈烈的第三次世界大戰,居然是以這樣莫名的方式潦草收場。

老板端上兩盤招牌腸粉,潔白香滑的拉粉包裹着油而不膩的叉燒,陳銳澤忍不住發出一聲滿足的嘆息,低下頭來大快朵頤。

他邊吃邊說:“其實那個瘋子說得沒錯,聖勞倫斯之所以被封鎖,是因為裏面發現了遠古生物的複活,那是死去的神的靈魂碎片,由于戰争震動地殼,重新激活了。”

“高層管這種生物叫做魅靈,軍方希望徹底抹殺他們,以防政權動搖,而我們凱文特學院的天醒者,則希望把它們關在馭神窟裏,既不讓他們死去,也不讓繼續他們為禍人間。”

他三下五除二解決了那份腸粉,放下筷子,一本正經地說:“季夏,你是被神選中的學生,而且是血統最為尊貴的學生。”

他雙手撐在桌上,自以為說了一句逼格很高的臺詞:“看見了嗎?星盤已經重新開啓,你将會成為凱文特學院的領導者,新任的——天命。”

在那一個瞬間,季夏腦海中閃過無數的畫面,天命,天命,這個名字她好像在哪裏聽過,冰封的荒原,蛇群,槍林彈雨。

她腦中的那根弦繃緊了,可等她努力去追尋,卻又一點痕跡都沒有,如同一輛超光速的火車在眼前轟然駛過,它駛過了,你卻什麽也看不到。

于是季夏靜默了,她撥了撥只咬了幾口的腸粉,然後擡起頭看着陳銳澤說:“很不錯的故事,就是編劇差了點火候。”

陳銳澤張大了嘴巴,他繪聲繪色說得這麽盡力了,還想讓他怎麽樣呢?

“喂,我很認真的。”他指了指自己的心髒。

季夏低頭咬了一口腸粉:“大哥,你這是玩COSPLAY嗎?哈利波特還是指環王?”

她被自己逗笑了,一本正經地打開中文系胡說八道的技能:“要我說,開頭怎麽着也得安排個英雄救美的橋段吧,少女遭遇恐怖襲擊,那個什麽天醒者少年從天而降,三兩下打跑地痞。”

“嗯……沒錯,就開着你那臺法拉利,大衣随風飛揚,而你靠在車頭沖少女一揚手:嘿!妞兒,跟我一起去拯救世界吧!”

“這才是正确的打開方式,在路邊攤吃着腸粉談國家機密像什麽話嘛。”季夏支着腦袋看着啞口無言的陳銳澤。

陳銳澤的筷子掉在了地上,他抓了抓他的雞窩頭問:“要怎麽樣你才能相信我?”

季夏想了想:“倒是有一個。”她靈光乍現地說“既然是上天選定的人,應該或多或少有點超能力吧?你有嗎?”

這可戳中了陳銳澤的痛處,幾乎全校的學生或多或少都有異能,只有他半毛錢都變不出來,為此在學院沒少招大家嘲笑。

他不甘心地說:“我覺得我這個異能可能是個大招,比較牛逼,所以輕易展示不出來。”

季夏微微一笑:“好了,游戲該結束了。”她将最後一塊腸粉塞到嘴巴裏:“不管怎麽說,還是謝謝你的款待啦。”

“等一下!”陳銳澤叫住她,季夏在昏黃的街燈下回頭,挂着淺淺的微笑站在那裏。

學院裏的漂亮姑娘很多,她們有些人的美得過分張揚,那種美帶着一種侵略性,叫嚣着滲透別人的每一寸領土,而季夏卻是溫溫潤潤的,看着不起眼,可不知道為什麽,就讓陳銳澤覺得十分親切。

他一時間都都忘了自己該說什麽話,季夏最後笑着沖他揮了揮手,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了。

陳銳澤看着那個女孩的背影嘆了口氣,果然廢柴就是廢柴,在學院被人看不起,現在接個人都辦不好。

要是換風陌揚來,是不是一切都會不一樣了呢?

陳銳澤想着,随手撥通了風陌揚的電話:“老大,這個妹子我搞不定啊。”

對面傳來的聲音很好聽,仿佛松果掉進了幽泉裏,卻又帶着少年的清亮,他說,“她很快會回來找你的。”

“嗯?怎麽說?”陳銳澤不解道。

“我剛剛執行任務的時候,聽說軍方已經知道這件事了。”對面說得雲淡風輕,陳銳澤卻吓得差點把手機扔掉:“媽呀,我可不是軍方的對手。”

“放心,我會訂最早的班機來上海。”風陌揚懶洋洋道。

陳銳澤挂斷電話聳了聳肩,扭頭又看見停在巷子口的黑色法拉利,那臺車真豪啊,卻是不屬于他的,像他這樣的衰仔,就該蹲在街邊小攤上吃腸粉才對。

他按下車鑰匙往裏鑽,一踩油門,從路邊的積水中甩尾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