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夏并沒有睡一個踏實覺,在夢裏她看到了位于白令海峽南口的聖勞倫斯島,厚重的冰雪覆蓋島嶼,冰面上堆滿了骨架,白骨和雪山融在一起,大的小的,有的是人的頭骨,有的像史前動物的屍骸。

這是被軍方封閉的詛咒之地,這片土地上寸草不生。

季夏站在巨大的冰面中央,望着漂浮在海上的巨大骨架,她以為自己會害怕的,然而并沒有。

她只覺得冷,一種泫然欲泣的情緒,一種靜如止水的枯寂。

“啪嗒。”一滴眼淚順着眼角滑落,季夏睜開眼睛,用手擋住了臉。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側身去找手機,屏幕上是一條剛剛收到的短信,表達很簡短,就幾個字:

今天中午,紐新蘭餐廳,不見不散。

發件人是一個她存了很久號碼卻始終沒敢聯系的高中學長,風陌揚。

真要說起來,風陌揚當初還是季夏的暗戀對象,不,确切來說,應該是全校女生的暗戀對象。

品學兼優,人緣又好,校籃球隊的主力,走到哪都像一個發光體,吸引着一路上的眼光。

那天他們幾個男生打完球坐在籃筐底下休息,誰說了一個爛笑話,一群人打鬧起來,風陌揚的礦泉水被人丢了出來,正好落在季夏腳邊。

季夏蹲下身撿起那個瓶子,聽到風陌揚笑着朝那個人罵了一句什麽,再擡起頭來時卻正好撞進他的眼睛。

季夏下意識地把水瓶遞過去,那個傳奇人物站在自己跟前,她反而縮手縮腳起來,眼睛都不太敢和他對視。

“謝了。”風陌揚抽過水瓶灑脫地說,沖她随意笑了笑。

季夏從未見過如此明亮的笑容,她輕輕搖了搖頭,聽見自己心底驟然放大了無數倍的心跳聲,站起身看着他往籃筐下跑去的背影。

這恐怕就是他和她唯一的交集了,風陌揚活在學校的每一個角落裏,人人都在談論他,人人都想成為他,他什麽都不需要做,自然有人把他的一舉一動傳到別人的耳朵裏。

可季夏不一樣,她是那種需要很努力很努力才可能偶爾出現在別人視野裏的人,比如一學期一次的作文大賽,可這種認同感也随着一波一波的校園活動很快消失了。

誰不喜歡天才?誰不喜歡閃閃發光的人?更何況風陌揚還長得那麽好看。

那一天她在樹下拾起那個瓶子,就在他沖她微笑的那一刻,季夏好像感到一種輕微的顫栗,她不知道這算不算心動的感覺,只記得那天陽光很好,透過枝桠照下來,把樹葉都染成透明的。

從那以後季夏就開始有意無意地關注他,将他的名字寫在課本裏,她不敢再跟他搭話,也從沒給他送過禮物。

因為她知道那些女孩送的禮物都會被風陌揚用一個紙箱裝起來,攢到一定程度了就花錢拜托別人一一送還回去。

她也一樣,季夏知道自己并不會是那個例外。

也許是心底覺得他們就是兩個世界的人吧,有些人你只要遠遠望着,不驚動也不打擾,就足夠美好了。

她曾珍而重之地存過風陌揚的電話,不敢打,也從未發過一條短信。

可現在風陌揚居然先來找她了,還約她中午一起吃飯?季夏重新确認了一遍那個名字,還是覺得有些飄飄忽忽的不真實。

不過行動先勝過思想,她從床上跳起來,精心挑選了一條漂亮裙子,将頭發束好紮起,甚至還偷偷拿了表姐的香水噴在手腕。

她做了最好的準備去見風陌揚,可到餐廳看到的卻是陳銳澤那張痞裏痞氣的臉。

“怎麽又是你?”季夏的心情在一瞬間跌倒谷底。

陳銳澤上下打量了季夏一眼,然後輕浮地吹了聲口哨:“怎麽,見到我不開心嗎?”

這聲口哨收到了旁邊那桌姑娘鄙夷的眼神,季夏沉下氣來,壓低了聲音道:“我說了我是不會跟你去那個什麽學院的,你也別再纏着我了,我們很熟嗎?”

陳銳澤故作震驚地睜大了眼睛:“喂喂喂,昨晚那份腸粉可是我請的啊,你轉眼就翻臉不認人。”他非常浮誇地捂住心髒,“人心不古,世态炎涼,真是傷透吾心。”

季夏都快被他給氣笑了,她搖了搖頭,抓包要走,卻看見對面走來一個穿範思哲定制西服的少年,法式雙疊襯衫搭寶藍色袖扣,和旁邊穿着皺巴巴白襯衫的陳銳澤形成了鮮明反差。

黑色西服一般會讓人顯得比較沉悶,可他穿上,卻從刻板的框架中跳脫出來,也許是因為眉宇間飛揚的自信。

他朝季夏伸出右手道:“我叫風陌揚,很高興認識你。”

季夏愣了片刻,然後簡單地跟他握了握手。

這麽多年了,他還是沒變,甚至比當年的那個他更加閃閃發光,叫人相形見绌。

季夏低頭喝了一口桌面上的檸檬水,你看,他果然不記得她,他甚至不認識她,有誰會記得當年在路邊幫自己撿過一個水瓶的小女生呢?

倘若排一個話劇的話,風陌揚是王子,自己充其量就是路邊的一個小攤販,連當一個跟在他身後的小随從都排不上。

像是覺察到季夏的目光,風陌揚笑着解釋道:“昨天在外地執行任務,所以穿得比較正式,不會很奇怪吧?”

他扭頭看了陳銳澤一眼,陳銳澤連連搖頭,豎起大拇指稱贊道:“不會不會,老大你這麽穿酷斃了。”

像是習慣了他的日常狗腿,風陌揚也沒有接着這個話茬,他看着季夏:“想必銳澤已經跟你說了學院的事情,其他廢話我也不多說了,咱們今晚就啓程。”

他也是學院的人?季夏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她來這裏本以為是老同學敘舊,并沒想到要和學院扯上什麽關系。

風陌揚擡手想叫服務員點單,卻被季夏攔下來,她的手短暫地觸到他的指尖又很快分開:“我想你恐怕有什麽誤解,我……并沒有說會跟你們去那個什麽學院。”

“為什麽?”他稍稍皺了皺眉頭。

“護照啊,簽證啊,機票啊,休學啊,家人的許可啊。”季夏掰着手指頭數,最後很認真地說,“最重要的是,我怎麽知道你們學校有沒有經營許可,是在英國嗎?我也并不打算跑那麽遠讀書。”

她一條一條條理清晰地歷數着,說得風陌揚都有些頭大。

“我就說了她很難搞的嘛。”陳銳澤搖了搖杯子裏的檸檬水說,“她估計覺得我們都是騙子,學院就是個幌子,我們搞不好是傳銷組織來收人的。”

即使對面的說客是當年暗戀的男神,現在的季夏也早就不是那個凡事缺個心眼的小姑娘了,她頗為猶疑地點了點頭。

“我去,你還真這麽想!”陳銳澤差點把一口檸檬水噴出來。

風陌揚是一個喜歡速戰速決的人,從不拖泥帶水,被季夏一連串的條件搞得頭疼。

他靠在椅背上,眼睛随意往身後撇去,目光驟然淩厲起來,然而也只是一瞬,他又收回目光平靜地看着季夏。

她有她的顧慮,他也可以以他的方式來解決問題。

風陌揚壓低了聲音說:“看到門口三點鐘方向坐着的那個男人了麽?他身上有一把消音手槍,軍方的人。”

季夏還正一頭霧水,陳銳澤探出頭去又很快縮了回來:“我靠,還真是。”

“彈口瞄準的人是你。”風陌揚饒有興趣地看着季夏,季夏正對着那個穿着黑衣戴着鴨舌帽的男人,他戴了一副大墨鏡,看不出臉上是什麽表情。

季夏沒發現所謂的消音手槍,但好像确實有一種無形的壓迫兜頭罩下,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只覺得全身寒毛倒立,仿佛死神揮舞着鐮刀降臨。

她深呼了一口氣,故作鎮靜道:“少騙人了,我和軍方無冤無仇,他們……”

“他快出手了。”風陌揚打斷她,“現在你有兩個選擇,一,跟我回學院,二,死在這裏。”

“這可是法治社會,什麽魅靈,學院,軍方的,我一句也聽不懂。”季夏和他對視着,最後還是風陌揚先收回目光。

他和陳銳澤交換了一個無可奈何的眼神:“真是冥頑不靈。”

戴鴨舌帽的黑衣男人扣動扳機,子彈飛旋着破空而來。

季夏瞪大了眼睛,她的身體根本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她看到了那顆子彈,但是她知道下一秒她就會死,不,甚至不用一秒的時間。

她必死無疑。

風陌揚幾乎在那個人扣動扳機的同時低頭打了個響指,周圍的一切都好像慢了下來,風速變得很慢,時間的流速也變得很慢,恍如電影裏的長鏡頭。

要不然季夏是看不到那枚子彈的,要不然現在她已經趴在桌上成為一具冰冷的屍體了。

季夏感到頭皮發麻,恐懼猶如沼澤地裏的綠泡泡一樣重重疊疊冒出來,她就站在生死的邊緣,看着近在眼前不足十寸的子彈。

一切都靜止了,如同被封在玻璃球裏的精致陳設,倒酒的服務生立在那裏,流淌半空中葡萄酒像是被凍住了,形成一道好看的弧線。

季夏想要移開,想要避開那枚子彈,但是她動彈不得。

風陌揚擡起眼睛看着季夏,季夏這才發現他的瞳孔是少見的純黑色,仿佛水墨暈開,清清亮亮。

他說:“看吧,軍方已經盯上了你,現在恐怕只有學院可以給你庇佑了。”

季夏覺得自己說出口的聲音都像從水裏傳來的:“軍方的人為什麽會盯上我?”

“因為你是天命。”風陌揚言簡意赅地解釋道,“神的後裔,擁有最尊貴的血統和最強的超能力,他們當然不希望這樣的人與他們為敵。”

其實這些季夏都聽不懂,她只知道自己莫名其妙被卷入了一個巨大的漩渦裏,也許是陰謀,總之她的世界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果然,風陌揚耐心地挽起襯衫的袖子,他湊近了季夏,那雙純黑色的瞳孔清晰地倒映出她的影子:“所以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他有些調皮地說,“要不要求我幫你?”

季夏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子彈,又看了看他肯定的眼神,她點不了頭,只能飛快地眨了兩下眼睛。

她看到風陌揚修長的手靠近她,輕輕放在她的頭頂,接着用力往下按。

那一刻,好像什麽封閉的隔閡被打破了,子彈擦着風陌揚的手背劃過,身後傳來清晰的玻璃碎裂聲和幾個女生的尖叫。

那枚子彈射中了餐廳中央的水族箱,水花灑了滿地,不同種類的觀賞魚在地上撲騰着甩動尾巴。

那個戴鴨舌帽的男人低頭按着帽子離開座位,悄無聲息地融入街邊的人群。

服務員趕緊出來道歉,她拿了一個大水盆,準備搶救地上奄奄一息死魚。

季夏看着在地上掙紮的死魚,覺得那就是她自己,一切都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她被尴尬地孤立了,回不了水裏,也去不到陸地。

她突然覺得有些不舒服,風陌揚卻揚起一個好看的笑容:“我是凱文特學院的學生會主席。”他說,“歡迎你來到我身邊。”

很多年以後,季夏都忘不了那個仿佛命中注定的相逢,他沒有說“歡迎你來到英國。”也沒有說“歡迎你來到凱文特學院”,他說的是“歡迎你來到我身邊。”

那看似随意的一句話,卻仿佛一個咒語一樣将他們緊緊牽連在一起,讓後來發生的一切意外都因此而變得理所當然。

真是很值得玩味的一句話不是嗎?

歡迎你來到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