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州, 蘇府。

剛下了一場雨,蘇雁北在庭院裏站着,看着遠處的天空。

他身後的月洞門前, 有兩個侍衛佩着刀劍守着, 裏頭是女眷的宅院, 卻不知道為什麽要守的這麽嚴實。

蘇雁北穿着一身天青色的衣袍,在院門前站了有一會兒了,屋裏偶爾傳來咳嗽的聲音。片刻張大夫提着藥箱子出來了,蘇雁北回頭道:“怎麽樣?”

張大夫的神色有點憂慮,道:“最近天冷了, 二小姐的舊疾複發。我調整了一下方子,把藥量加重了一點。平時多注意保暖,把情緒穩住了就不會出大問題。”

蘇靜柔的身體一直不好,就靠湯藥吊着命, 用的都是名貴的藥材。也虧得蘇家家境富裕,供得起她吃藥, 若是沒有人給她調理身體, 病情恐怕很快就會惡化。

蘇雁北的母親很早就過世了, 父親前幾年也不在了。小姑姑是他唯一的親人, 他把她看得很重要。他道:“花錢不要緊, 一定得把她的身體調養好了。”

張大夫答應了, 想了想又道:“她最近心情不好, 總是吃不下飯、睡不着覺。老是悶在屋裏不行,最好能讓她出來走動走動。”

蘇雁北的神色一凝,沉默着沒回答。張大夫知道自己說錯了話, 嘆了口氣, 似乎十分同情她。

蘇雁北也想放她出來, 可父親當年說過,要禁足她一輩子。

蘇家的人都知道,蘇靜柔當年犯了大錯,差點就被蘇長碣用家法打死了。當年她出去行走江湖,跟人私定了終身,那人還是黑/道上的人,簡直把蘇家的臉都丢光了。蘇長碣盛怒之下廢了她的武功,把她打成了重傷,讓人把她關在杏子林旁的小院裏,不準她出來半步。蘇長碣臨終前還叮囑兒子,絕不準放她出來。

小姑姑年輕時身體很健康,如今卻是一身的病,驚悸、咳喘、心口疼,一變天就到處疼痛。當年的那一頓家法要了她大半條命,還是老管家偷偷熬了參湯,撬開牙關給她灌進去,才把她救活的。

蘇長碣一生光明磊落,是一代名俠,江湖中一提到他的名號,都要豎起大拇指誇一聲了不起。可他為人太過古板,認定了妹妹丢了自己的顏面,敗壞門風,到死都不肯饒恕她。

蘇雁北的心裏也很不好受,可父親的話他又不能不遵從,只能好吃好穿供應着小姑姑,來彌補自己心裏的愧疚。

蘇雁北回到了住處,坐在窗前出神。天冷了,該讓人給小姑姑做幾床新被褥了,衣裳也得添新的。前陣子朋友送了些上好的燕窩來,給妻子留一半,另一半都給姑姑送去吧。

喬歆華走了過來,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輕輕地捏了捏。

蘇雁北的身體漸漸放松下來,握住了她的手,貼在臉上蹭了蹭。他跟妻子新婚不久,感情還在最缱绻的時候。喬歆華溫聲道:“臉上好涼,出去怎麽也不多穿點?”

蘇雁北道:“去看看姑姑,幾步路就回來了。”

喬歆華道:“她好點了麽?”

蘇雁北搖了搖頭,道:“還是那樣,身體時好時壞的,丫鬟說她兩天都不吃飯了。”

喬歆華有點擔憂,道:“為什麽?”

“心情不好吧,”蘇雁北道,“天一冷,她便想起她的孩子來。一哭就哭一宿,唉……”

當年蘇靜柔跟人私定終身,還懷了孩子,她的孩兒便是冬天生的。蘇長碣搬出家法,本來是想把那個孩子一起打下來的,可蘇靜柔拼命護着肚子,哪怕自己被打死也不讓他傷了胎兒。蘇長碣動了恻隐之心,打了十杖之後還是叫停了。

蘇靜柔腹中的孩子被打的早産,生下來還好端端的,也是命大。那時候寒冬臘月的,蘇長竭不想養這個孽種,讓管家抱出去,扔得越遠越好。

蘇靜柔産後身體虛弱,昏迷了兩天,醒來之後發現孩子沒了。蘇長碣說她生了個死胎,蘇靜柔不相信,拼了命要去找孩子。蘇長碣讓人把她關在院子裏,十來個人守了她一個月,直到蘇靜柔心灰意冷,放棄了一切希望,成日以淚洗面。

那時候蘇雁北已經十歲了,他看着從前活潑明媚的小姑姑變得心如死灰,心裏十分難受。他一直覺得父親是個了不起的人,可這件事他不知道父親做的對不對。一邊是家族的名譽,一邊是小姑姑的一輩子,讓他一想起來,心上就像是壓着一塊大石頭,充滿了負罪感。

他時常想,如果當初父親肯成全他們,哪怕跟小姑姑斷絕關系,任她跟喜歡的人自生自滅去,也好過這麽做吧?

可世上的事沒有如果,小姑姑的一生就這麽過來了。那個孩子可能也早就死了,抱它出去的時候,天那麽冷,一個小小的嬰兒怎麽活得下來?

蘇雁北嘆了口氣,心裏十分惆悵。喬歆華不想讓丈夫太難過,轉移了話題道:“先前玲珑鎖的事,多謝你不追究。”

蘇雁北道:“姜家的人也是我們的朋友,丢了镖貨,他們也是受害人。何況那是你的嫁妝,你心眼兒好不計較,我還有什麽好說的。”

喬歆華便笑了,道:“掙口飯吃都不容易,再說辦這個嫁妝本來就是要讨個好彩頭。大家都過得去,咱們就積德了。”

蘇雁北擡眼看着她,覺得能娶到這麽賢淑貌美,又通情達理的妻子,實在是自己的福分。

喬歆華在他對面坐下了,道:“老是看我幹什麽?”

蘇雁北笑了,道:“你好看嘛。”

喬歆華有點不好意思,垂下了眼,臉上帶着一點笑容。她覺得丈夫端正可靠,武功又好,年紀輕輕就成為了中原武林的領袖,能嫁給他十分幸福。

她給他倒了杯茶,道:“過幾天我弟弟要過來了,有一陣子沒見了,還有點想他。”

蘇雁北嗯了一聲,心不在焉地道:“讓他多住幾天,好好陪一陪你。”

兩人說着話,丫鬟站在門外,似乎有話要說。

蘇雁北道:“怎麽了?”

丫鬟小聲道:“姑小姐不肯吃藥,也不肯吃飯,一直在哭。”

喬歆華有點擔心,站起來道:“我去看看。”

蘇雁北搖頭道:“讓她靜一靜吧,去看也沒有用。”

他揉了揉眉心,吩咐道:“不管她吃不吃,按時給她送飯,凡事多順着她些,有事再來跟我說。”

丫鬟答應了,轉身走了。喬歆華輕聲道:“總這樣不是辦法啊。”

“那你說怎麽辦?”蘇雁北嘆了口氣道,“醫生治得了她的病,治不了心結。她的孩子沒了,誰能還給她?”

喬歆華沒法回答,換位一想,若是自己遭遇了她經歷的一切,定然也難以承受。不是所有的裂縫都能夠彌合,有些事情是無可挽回的。

蘇靜柔的痛苦不但折磨着她自己,也折磨着蘇雁北。他在替他父親承受着沉重的罪惡感,人前鮮衣怒馬風光無限的他,背地裏也有難以解決的苦處。

喬歆華有點心疼丈夫,輕輕地把他抱住了。蘇雁北靠在妻子的懷裏,恍然間想起了依偎在小姑姑身邊的感覺。

冬天外面冷的很,大家在屋裏貓冬。蘇雁北那時候才不過五六歲,穿的暖暖的,跟小姑姑待在一起。她愛穿粉紅色的衣裳,白色的狐毛鑲在領子上,越發襯得她容貌秀麗。蘇雁北沒見過誰穿芙蓉色比她更好看。

她脾氣好,對他很有耐心,會在小桌子上寫字來讓他認。認對一個,便給他剝一個橘子吃。

父親一向一板一眼的,從來不會抱着他,也沒哄過他。他将來要讓兒子當家,生怕待兒子太好了,把性子磋磨的軟了,将來擔不起事。只有小姑姑會對蘇雁北笑,眼神明亮又溫柔,讓他一想起來,心裏就十分惆悵。

房裏的炭火燒的很旺,簾子把寒風擋在了外面,這一點溫暖讓他的心暫時得到了慰藉。他閉上了眼,自欺欺人地想:“等熬過這個冬天,春暖花開的時候,小姑姑的身體就會好起來了吧。”

中午蘇雁北睡了一會兒,忽然聽見外頭鬧哄哄的。他坐起來道:“怎麽回事?”

喬歆華穿上外衣,出去看了一眼,見院子裏到處都是人。幾名侍衛從大門那邊奔過來,慌張道:“不好了,家主,外頭來人了!”

蘇雁北拿着劍走了出來,道:“什麽人,這麽慌慌張張的。”

侍衛比劃道:“一個大漢,身高九尺,胳膊比人大腿還粗。他在外頭大喊,說他要來接他的妻子。”

蘇雁北皺眉道:“什麽妻子,他自報家門了沒有?”

那侍衛還沒回答,就聽轟的一聲,大門被那人砸了個窟窿。蘇雁北心中一沉,來不及多說,大步朝前門奔去了。喬歆華往前走了半步,喊道:“夫君,多加小心。”

蘇雁北擺了擺手,道:“保護好夫人。”

他來到前庭,遠遠地見大門上被砸了個大洞,地上滿是木渣。一條大漢手裏拖着個流星錘,緩緩地走了進來。他穿着一身深藍色的勁裝,腰上系着一條革帶,腳上穿着一雙牛皮靴子,手上戴着護手。領口敞着幾寸,露出結實的胸肌,胳膊上的肌肉飽滿,幾乎要把袖子撐裂了。

來的人正是鐵憾岳,他一心想要迎接自己的妻子,數日間便趕到了千裏之外的荊州。來之前,他特意打造了一只流星錘,別的武器都太輕了,使着不方便,還是這流星錘用起來虎虎生風,格外得勁兒。

他想着要見到妻子了,心中十分雀躍。他特意洗了個熱水澡,搓去了積攢了十多年的泥灰,又買了一身新衣裳,讓人把他的頭發和胡子修飾整齊了。再照鏡子一看,鏡中人濃眉大眼的,又孔武有力,倒也有幾分英俊。

他帶來的流星錘足有六七十斤重,一端帶着鐵鏈,拖在地上發出刺耳的聲音,嘩啦、嘩啦。

其他侍衛站在周圍,一時間也不敢上前,紛紛喝道:“站住,誰讓你進來的!”

雖然這人青天白日地闖進來,十分無禮。但看他用得了這麽重的流星錘,便知道這人的武功不弱。蘇雁北走上前去,客氣道:“這位先生,請問高姓大名,來我蘇家有何貴幹?”

鐵憾岳今日心情好,不想跟他們大動幹戈,免得弄破了新衣裳,讓老婆看着不高興。他咧嘴一笑,道:“你就是蘇雁北?”

蘇雁北道:“正是在下,閣下是?”

鐵憾岳粗聲粗氣地道:“我叫鐵憾岳,是你小姑姑的老公。我這些年被人困着,如今終于自由了。我來接我老婆,你們不必緊張,我帶上靜柔就走。”

他的态度十分坦然,好像只是來老婆的娘家接人而已。鐵憾岳覺得自己已經十分和氣了,但蘇雁北聽在耳中,只覺得是赤/裸/裸的挑釁。堂堂蘇家的人,豈是他說帶走就能帶走的!

周圍的人都十分驚訝,他們只知道姑小姐被關在小院子裏,老爺子下了命令,一輩子都不準放她出來。沒想到她還有老公,還生的這樣粗犷,實在讓人意外。

衆人的目光或是好奇、或是困惑,都盯着那大漢。蘇雁北知道小姑姑的愛人叫鐵憾岳,但還是頭一次見到他本人。此人果然像傳聞中那樣五大三粗,像個巨人一般。這樣的人,光是比力氣就已經少有人能勝過他了,更何況他練成了金刀門的天陽神功,可以說是俾睨天下了。

蘇雁北下意識繃起了肌肉,不知自己跟他比試,能有幾成勝算。鐵憾岳倒是沒把他當成敵人,道:“大侄子,這些年來多謝你幫我照顧靜柔。等我們夫妻團聚之後,我重新收拾舊日的基業,一定好生答謝你!”

一名侍衛道:“你嘴上說的好聽,打壞我家大門,難道就這麽算了?”

鐵憾岳回頭望了一眼,搔了搔頭道:“抱歉啊,你們一直堵着門,我這流星錘輕輕一掄,就弄破了。下次換個結實點的門,人和堂那邊的大門是榆木做的,就比你這門更經打。”

衆人一時間無言以對,也不知道他是真心這麽說,還是故意挑釁他們的。蘇雁北冷冷道:“你找錯了,這裏沒有你的妻子,請回吧!”

若是尋常人找上門來,砸壞他家的大門,蘇雁北少不得要好好教訓他一頓。但面前的這人根本不是自己能打得過的,蘇雁北只好吃了這個悶虧,想趕緊打發他走。

鐵憾岳堅定道:“我沒找錯,我老婆叫蘇靜柔,是荊州蘇家的二小姐。她是你小姑姑,讓她出來見我。”

他大聲這麽說,周圍的人都聽見了,蘇雁北也不能強行否認。小姑姑一直沒嫁人,他這樣左一個老公、右一個老婆的,一點也沒有不好意思,卻要把蘇家的顏面都丢光了。

蘇雁北皺起了眉頭,握緊了腰間的長劍,想着實在不成,也只能跟他打一架了。父親有遺命,無論如何也不能把小姑姑放出去,豈能讓這個怪人把她帶走。

鐵憾岳見他不肯放人,索性放聲喊道:“靜柔——靜柔——我來接你了!我是憾岳,你聽見了嗎!”

他将真氣迸發出來,使出了獅吼功大喊,穿透力極強。整個宅子裏的人都聽得見他的聲音。

“靜柔——靜柔——我來接你了——”

喬歆華想着丈夫在前面應付外人,小姑姑聽見動靜怕是會不安,她便快步去了小園。小姑姑已經從屋裏出來了,她站在院子裏向外張望,有些不安。

她的臉色憔悴,嘴唇上更是全無血色。她穿着一件淺黃色的襖子,下頭是一條白色的宮紗百裥裙,一手扶着月洞門,想出去看一看。

院外有兩個侍衛,拿刀劍守着門口。蘇靜柔的武功已經被她大哥廢了,成了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她被困在這裏,什麽也不知道,心裏十分難受。眼看着侄媳婦來了,她道:“外頭出什麽事了?”

喬歆華攜了她的手道:“沒什麽大事,就是有人來找雁北切磋武功,不用管他們。”

蘇家是中原一代的名俠,時常會有人上門來找蘇雁北讨教,都是點到為止。家裏的人也已經習慣了,可今天來的這人就像龍卷風一樣,聲勢大得不同尋常。

蘇靜柔看着大門的方向,不想回去。這時就聽前頭傳來了一人的喊聲:“靜柔——靜柔,你聽見了嗎,我來接你了,我是憾岳啊!”

蘇靜柔一怔,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等了這麽多年,他終于來找自己了。他的聲音回蕩在宅子裏,讓她的心咚咚直跳,眼淚不知不覺間湧了出來。

“靜柔——我在大門這邊,你快過來——你侄子不讓我見你,你在哪兒呢——”

前庭鬧哄哄的,蘇雁北忍受不了他這樣公然挑釁,怒喝道:“給我把他轟出去!”

一群人圍了上去,有的拿着木棍,有的拿着刀劍,七手八腳地把他往外趕。鐵憾岳往後退了幾步,大聲道:“大侄子,我不動手是看在你姑姑的面子上,你可別惹惱了我。”

蘇雁北冷冷道:“誰是你侄子,再胡說八道,我不饒你!”

鐵憾岳嘿嘿一笑,道:“我知道了,你嫌棄我一窮二白,配不上你姑姑麽?老子在宜昌有個堂口,當年是我親手打下來的。那半個城的鋪子的收成都是我的,這些年的錢我兄弟都幫我攢着呢,必然不讓你姑姑跟着我吃虧!”

蘇雁北覺得這人瘋瘋癫癫的,他有再多的錢又怎麽樣?正邪不兩立,蘇家跟金刀門一向不相往來。若是能開這個口子,父親當年也不至于大發雷霆,拿家法打傷小姑姑了。

他沉下了臉,不想跟他再胡攪蠻纏下去了。他道:“你再不走,休怪我不客氣了。”

鐵憾岳見周圍的人越來越多,心中也有些煩躁起來。他把流星錘一甩,淩空掄了起來。六七十斤的錘子呼呼作響,砸在人腦袋上可不是鬧着玩的。掄到什麽地方,周圍的人便轟然向後退去。流星錘落在蘇雁北腳邊,深深地砸了個坑,透着威脅的意味。鐵憾岳跟他說了這許多好話,終于不耐煩了,露出了猛獸的獠牙。

蘇雁北皺眉道:“你什麽意思?”

鐵憾岳揚起了胡茬剃得鐵青的下巴,透着一股雄獅一般的氣勢,道:“今天接不到我老婆,我就不走了!”

蘇靜柔聽見了他的聲音,按捺不住,立刻就要去見他。丫鬟和婆子們吓了一跳,連忙上前去攔着。老家主遺命,一輩子也不能放她出去。她若是出了這園子,大家都要挨罰。

三四個人一擁而上,有的拉手,有的抱腰,七嘴八舌地勸道:“二小姐,別出去了,那是個瘋子,不是你認識的人。”

蘇靜柔這些年來一直想着他,怎麽可能記錯他的聲音。她掙紮道:“是他來接我了,你們放手,憾岳!”

那幾個人把蘇靜柔拽回了屋裏,裏頭傳來了她的哭喊聲:“放開我,我要找他去!你們關了我這麽多年,還沒關夠嗎?憑什麽不讓我見他,憑什麽——”

蘇靜柔的哭聲凄厲,讓人的心像被針刺一樣難受。喬歆華聽了也有些不忍,可老家主的命令,誰也不能違背。

兩名侍衛看着院中,有些不安。喬歆華低着頭走出來,輕聲道:“守好這裏。”

侍衛道:“是。”

蘇雁北還在前庭,喬歆華放心不下,快步往前邊走去。她剛過來,就見一只流星錘掄了過來,周圍的人被錘子掄到,被砸的骨斷筋折,慘叫着倒在了地上。

周圍的花木、水缸都被砸的粉碎,地上滿是枯葉、流水,空中彌漫着黃塵,到處都是一片狼藉。沉重的流星錘帶着勁風呼呼地轉了個圈,哐地一聲砸在地上,把青石磚都打的粉碎。

鐵憾岳提着鐵鏈,粗聲粗氣地說:“大侄子,我不想傷你的人,趕緊把我老婆放出來,不然我可要對你動手了。”

蘇雁北锵地一聲把劍拔了出來,事關他家族的名譽,無論如何他也不能讓步。他冷冷道:“這裏沒有你要找的人,要打就打,少在這裏廢話!”

鐵憾岳的耐心也用盡了,露出一個猙獰的笑容,道:“好得很,那我就打倒了你,再慢慢地找我的靜柔。”

蘇雁北腳下一點,提着劍朝他沖了過去。鐵憾岳甩起鐵鏈,将那實心鐵球掄得呼呼作響,嗡地一聲朝蘇雁北砸了過來。

碩大的鐵球迎面而來,蘇雁北閃身躲過了那一擊,竄到了他身側,一劍斬了下去。鐵憾岳将鐵鏈往回一拽,鐵球像鐘擺似地蕩了回來,險些砸中蘇雁北。他向上一躍,躲過了那一擊,回劍向鐵憾岳刺去。

鐵憾岳拿手中的鐵鏈一擋,嘩地一聲架住了蘇雁北的劍,随即反手一纏,把他的長劍絞住了。

這瘋漢的力氣巨大,反應又快的驚人。蘇雁北拔不出劍來,頭上滲出了汗水。兩人視線一觸,鐵憾岳嘿嘿一笑,道:“大侄子,你還差得遠着呢!”

他說着重重一掌拍了過來,将蘇雁北打的飛跌出去。蘇雁北摔在了地上,接連吐了兩口鮮血,感到一陣劇痛。

喬歆華急了,上前抱住了他,道:“夫君、夫君你沒事吧!”

蘇雁北捂着心口,啞聲道:“我沒事……”

鐵憾岳往前走了幾步,道:“你輸了,快把你姑姑交出來吧。別逼我一間間屋子挨着去搜。”

老管家方才把宅子裏的人都調了出來,埋伏在前院。他見情勢危急,大聲喊道:“拉弓——”

一時間無數張弓從四面八方露了出來,弓弦驟然拉滿,總有一二百張弓。這麽多支箭射出來,任他武功再高,也要被射成個刺猬。

鐵憾岳沒想到他們會來這一手,皺起了眉頭。他道:“大侄子,你這是什麽意思?我不過是來接我老婆,你要殺了我?”

蘇雁北心中窩着火,今日就算被人說勝之不武,也要拿下他。他一擺手,沉聲道:“放箭!”

剎那間,無數支箭朝這邊射了過來。鐵憾岳掄起流星錘擋掉了一部分,箭矢卻像飛蝗一樣源源不絕。鐵憾岳一個不慎,被一箭射中了肩膀。他伸手一捂,又是一箭射中了他的大腿。

鐵憾岳疼的怒吼一聲,向後退去。他一躍上了院牆,掄起流星錘,将周圍的一群弓箭手打的跌倒在地。其他方向的弓箭依舊追着他不停地射過來,非要殺了他不可。

鐵憾岳本來高高興興地來接老婆,沒想到這些人卻如臨大敵,跟他來真的。

他總不能還沒見到妻子,就先把蘇家的人都殺個精光,只能忍了這口氣。他大聲吼道:“好,算我今天來的冒昧。等我把從前的勢力收回來,再帶着八擡大轎來接我老婆,好好替我照顧她!”

他把腿上的箭拔了出來,反手一擲,紮向了一個弓箭手的頭顱。哧的一聲悶響,長箭從那人的左眼眶紮進去,右後腦露出來。那人當時就沒了氣,歪在牆邊,血淌得滿臉都是。

周圍的人都吓了一跳,也不敢再放箭了,緊張地盯着這個兇神。鐵憾岳也不想再跟他們糾纏,一躍下了牆頭,提着兵器向遠處奔去。

那瘋子終于走了,衆人松了口氣。喬歆華把蘇雁北扶了起來,道:“快進屋歇着,讓醫生過來看一看。”

老管家讓人守好了宅子,又讓傷員去休息。誰也想不到會憑空飛來這麽一場橫禍,都有些心有餘悸。

蘇雁北回了卧房裏,靠着床頭坐着。他臉上滿是塵土,頭發也散落下來了,嘴唇毫無血色,因為髒腑一直在疼,眼角和手指都在微微痙攣。

醫生給他診完了脈,道:“受了些內傷,不太嚴重,用些活血化瘀的藥就好了。”

他開了方子,讓人去煎藥。蘇雁北沉默着沒說話,那鐵瘋子的力氣那麽大,只把自己打成輕傷,下手也是留情了的。蘇雁北一想到他沒下死手是看在蘇靜柔的面子上,就十分惱火。小姑姑是蘇家的人,跟那瘋子沒有半點關系。父親在的時候,她是他的妹妹,一切由他做主。如今自己是家主了,便該由自己為她做主。那瘋子是什麽人,憑什麽大搖大擺地來搶她?

他的眼神陰沉,恨不能讓那個瘋子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任何跟他搶小姑姑的人都該死!

喬歆華看着丈夫,心中有種不太好的感覺。新婚燕爾,他常在梳妝臺邊看她梳頭,目光裏都是溫柔。

他說自己娶了個好妻子。喬歆華問他自己哪裏好,他便笑着不說話,良久才道,你像我小姑姑。

當時她以為這只是一句玩笑話,如今看來,卻是他的真情流露。

蘇雁北的母親過世得早,他對母親的印象十分模糊,身邊的女人只有小姑姑。她既是他的母親,又是他的姐姐,還是他從欲念萌生起愛上的第一個女子。她身上投射了他對女人的一切理解,甚至在父親過世後,他仍然囚禁了她這麽多年。

如今蘇家都由他一個人做主,他明明可以破除父親立下的規矩,還她自由。可他卻選擇了遵從,只怕他的內心深處也不想放了她。小姑姑總會嫁給別人,而一個家族的罪人卻永遠要受他的轄制,終生都不能離開他。

一個控制欲極強、又愛面子的大家長,在外建立下自己的功業,被人人誇贊。他身邊的妻子兒女卻備受他苛刻的折磨。蘇雁北的母親生了孩子之後,一直郁郁寡歡,很早就離開了人世。蘇雁北只能跟小姑姑相依為命,也是兩個可憐人。

兒時的他,說不定也想過等有一天自己長大了,便要給小姑姑自由,讓她不必再看父親的臉色過日子。可漫長的歲月漸漸把他變成了自己最讨厭的樣子,當上了家主的蘇雁北也開始控制一切,用錦衣玉食織成一個牢籠,不想讓小姑姑離開自己。

那種情感太複雜,連他也沒辦法面對自己的內心。喬歆華也沒想到,自己憧憬已久的荊湘大俠,值得托付終身的如意郎君,會這樣病态地依戀自己的姑母。

她身為玉泉山莊的大小姐,多年來學的琴棋書畫、算賬理家的本事,在他眼裏不值一提,唯一值誇贊的,卻是“你生的有三分像我小姑姑”。

喬歆華的心漸漸涼了下去,看着他的目光也黯淡了。蘇雁北的心裏卻只惦記着蘇靜柔,道:“小姑姑怎麽樣了,派人去看一看她。”

喬歆華輕聲道:“她沒事,我剛從那邊過來。”

蘇雁北的神色有點緊張,道:“這邊動靜這麽大,她沒反應?”

“她聽見了,”喬歆華道,“婆子丫鬟把她拽回去了,侍衛守着門,她出不來。”

蘇雁北這便放了心,他只怕失去她,卻不在乎她會不會難過,也不拘用什麽手段把她留住。喬歆華垂下了眼,有些物傷其類的心情。

蘇雁北看向老管家,道:“陳叔,方才多虧了你調人過來,要不然真的要出大麻煩。”

老管家道:“應該的,家主沒事就好。”

喬歆華忍不住道:“那人口口聲聲地說要接小姑姑走,他真的是她的丈夫麽?”

蘇雁北的臉色沉了下來,道:“那是個瘋子,別聽他胡說八道!”

喬歆華沉默下來,蘇雁北身上疼得厲害,心裏更是煩惱,這件事傳出去,恐怕江湖中的人又要議論。他道:“方才的事不準再提,若是誰嚼舌根讓我知道了,家法處置!”

老管家應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