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遙歌交代了白硯,讓他把元還與小木頭人先帶回洞府,自己便跟着夜珑、月宵二人去居安殿,不論是獅公嶺上發生的事,還是今日之事,她們都要給應霜一個交代。
一路上,她都跟在最後,夜珑和月宵在前邊邊走邊吵,吵自然不是真吵,多數是月宵抱怨,夜珑聆聽。季遙歌聽着聽着,不禁微笑。離她們從前的恩怨,已經又過了将近兩百年,誤會仍舊沒有解釋,但怨恨卻日漸減淡,争吵也有,但尖銳被磨平,打打鬧鬧地過着。
前面的人卻走着走着突然停步,月宵轉身挽住季遙歌的手,盯着她直看:“遙歌,我覺着你變好看了!”
季遙歌摸摸臉:“有嗎?不還是老樣子?”
“不是,真的漂亮了,奇怪……我說不上來。”月宵好打扮,對美醜最為敏銳,可她也說不出來,到底季遙歌哪裏漂亮了。想了半天,她還是瞧不出所以然,眼然餘光卻瞄見夜珑也盯着季遙歌的臉看,她挑了眉擠到二人中間,擋去夜珑目光,嫌棄道,“你看什麽看?很好看嗎?”
“……”莫名被罵的夜珑很是無辜——要不是因為月宵的話,她能好奇嗎?也沒覺得有差別啊,還不就是原來的模樣?
月宵還要罵她,卻被季遙歌按住了手:“好了,你別老跟夜珑師姐過不去,這麽多年得虧她讓着你,要我說,月宵師姐的暴脾氣也該收斂一下了。”
“聽到沒有?”夜珑瞪着月宵。
月宵氣壞,戳着季遙歌的額:“你這沒良心的,剛才是誰為了給你出氣不惜對付萬仞山的顧行知?”
“你還敢提這事?”夜珑臉一下就沉了。
“唉?”月宵眼珠轉了轉,“我胸口疼,傷沒好,疼……”馬上捂着胸就走了。
季遙歌“噗呲”笑了。這麽多年,整個赤秀宮,也只有她一直在做這兩人的和事佬。
如果有一天她離開這裏,她覺得自己應該會,想念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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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安殿在一百九十八年前的大戰後已經修複成原來的模樣,應霜夫人坐在幔帳之後見她們,季遙歌與夜珑在殿內禀事,她卻聽得心不在焉,眉間攏着團愁緒,就連得罪三宗這樣大的事,她也只是輕描淡寫說了幾句就揭過。
從居安殿出來,季遙歌疑惑:“夫人最近遇到棘手的難事了?”
夜珑雖是應霜的心腹,這回卻也不知,只道:“日前嚴師兄傳回信來,夫人看了之後就這樣了,我們亦不知發生了何事。”
說起赤秀宮的這位大師兄嚴遜,倒是個神秘人,季遙歌在這裏呆了近兩百年,總共只見過他兩次,每次都還是匆匆一面,連話也沒能說上,他回來一向只見應霜夫人,不理餘人。
“嚴師兄跟着夫人很久了吧?”季遙歌邊走邊問。
“可不是。”回答她的卻是月宵,“我們拜夫人為師時,大師兄就已經跟着她很久了,聽說師公在世的時候,他就跟着他們了,确切來說,嚴師兄應該算師公的弟子。師公走後,師兄就留在夫人身邊了。”
師公……就是居安殿上挂的那幅畫像裏的男人?
“師公是個什麽樣的人?從來沒聽夫人和大夥提起他。”季遙歌好奇道。
夜珑正好走到老槐樹下轉身,搖着頭:“我們沒人見過師公,夫人也從來不提。只聽說師公原是獨自一人在此地建了洞府,救了夫人并與她結為道侶後,才将這洞府擴為赤秀宮。師公與夫人感情甚篤,琴瑟和鳴,當年是啼魚州出了名的雙修眷侶。且師公風采卓然,修為出衆,連啼魚州山主也要禮遇他三分,當初的赤秀宮可比現在要威風,門下弟子數百,已接近那些名山大川的小宗門了。師公與夫人的理想,是帶領赤秀宮的弟子們踏入正統,擺脫世俗偏見,成為真真正正的修仙大宗,不過可惜,師公走的太快,只剩夫人獨撐,如今山門凋敝,人才凋零。”她嘆口氣,又道,“這些話,都是我當年從啼魚州幾個老修那裏聽到的,如今這些老修,走的走,死的死,也沒剩幾個了。”
說來叫人唏噓,她們雖未親眼見過赤秀宮最繁盛的時代,但從外人描述的只言片語中,依稀也能感受到當年盛況——将一個不入流的媚門,一步一步發揚壯大,引入正途,受世人景仰,傳承百代,這是何等的淩雲壯志?
“那師公是……”
似乎料到季遙歌要問什麽,月宵直接回道:“師公是壽元終了,經天人五衰而去的。”
這是整個啼魚州及赤秀宮所傳的唯一版本,天人五衰,是所有修士漫長仙途的盡頭。
“看來師公是位奇人,對了,我們門裏怎麽沒有師公的功法流傳下來?”季遙歌繼續發問。
“你今天怎麽問題這麽多?”月宵擰她的臉頰,被她避開去。
今天的季遙歌,确實顯得格外好奇些。
“我進門這麽多年,都沒聽說過咱們山門的往事,這不是正好聊起,我好奇。”
“功法的事,我們哪能知道,興許都在夫人那兒藏着呢。你沒瞧《十二仙魔舞》,那雖是夫人所創,可也是經過師公點撥才成的,否則哪有這麽大的威力,可想而知師公的厲害,他的功法,哪能輕易現世?”月宵撇撇唇,不以為然道。
季遙歌還想打聽,夜珑卻已擺手:“別說這些了,月宵,跟我回去療傷。”
“不必你假好心。”月宵揉着胸口,從老槐樹的影子裏跑遠。
季遙歌也就歇了心思,看着夜珑和月宵吵吵嚷嚷地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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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硯的洞府離季遙歌不遠,現在元還和小木頭人都在他洞府裏落腳。他這洞府比季遙歌的要大,也是後來新修建的,內裏一共五間石室。別看白硯這人浪蕩風流,這洞府的布置卻毫無浮誇,蓮座玉榻,石案挂畫,還有活渠植蓮,游魚戲耍,極是惬意舒适。
他把最大的那間石室讓給元還,自己帶着小木頭人在外洞活渠的石橋上喂魚玩,小木頭人悶悶不樂,看着水裏幽幽的倒影不吭聲,任白硯怎麽逗都不理會。
正愁着,那水裏的小錦鯉突然一只接一只躍起,水沫濺了小木頭人一身,小木頭人“啊”了一聲,怒目望向白硯。白硯笑出一口整齊的白牙:“怎麽了這是?誰惹你不高興了?”
小木頭人又趴回石欄杆上:“沒有。”她就是生自己的氣——顧行知和季遙歌,看着都像陌生人。明明在萬仞山上過了兩百年,到最後,只有她在回憶。
梆梆——
白硯敲敲她的手臂——這木頭施過幻術,肉眼看着像真人,但身軀一碰仍是木頭。
“小木頭,我真好奇,你到底什麽來歷,怎麽會躲在木頭裏面?”
“小木頭小木頭,我有名字好嗎?”小木頭人氣壞,一句“我的來歷你問你師姐”已經沖到喉嚨,卻被外頭進來的人打斷,又咽了回去。
季遙歌來了。
“他呢?”她問白硯。
白硯朝內室看了眼:“在裏面打座。”除了元還,她問的不會再有別人。
季遙歌點點頭,又瞅了小木頭人一眼,相顧無話,她便徑直進了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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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還聽到她腳步聲時就已睜開眼,果見火紅的鬥篷出現在洞口,像簇跳躍的火苗。
“元仙尊。”她沒有立刻進去,站在門口作揖。
這石洞頗大,元還盤膝坐在蓮石上,穹頂天洞漏下的暮光淺淺淡淡,遠遠的,像一尊神佛——這讓季遙歌忽然不敢造次,老老實實地打了招呼。
他道了聲“進來”,季遙歌才踱進石室,距離被縮短,神佛落地,他眉目生動起來,變得觸手可及起來。
“發現了些蛛絲馬跡,來與仙尊聊聊。”
元還“哦?”了聲,露出幾分興致:“才剛回來,你的動作很快。”
“那是自然,我答應過仙尊要查清靈海之事,手腳不麻利點兒,怕被仙尊甩下。”季遙歌帶着刻意而為的恭維。
他卻因為這恭維,很難得的笑出聲來,雖然只是一個瞬間,卻足夠季遙歌看到他舒展的唇角。
“說吧,發現了什麽?”
“任仲平不是提到過,開啓靈海的法器原藏于鬼域,應該是被鬼域的人盜至萬華,後駐守此地,而他又發現應霜夫人所授的仙魔舞與熾嬰族的焚情訣有些關聯,所以我向幾位師姐打聽了些關于宗門的舊事。”季遙歌頓了頓,見元還垂目認真聆聽,便将适才打聽的事仔細道來,末了才分析,“原本我懷疑應霜夫人可能與熾嬰族有些聯系,但夫人她出自西嶺青璇宮,她這幾年與青璇宮的同門還有走動,來歷可尋,不會是鬼域的人,如今看來,應霜夫人的道侶,倒有些像熾嬰族人。”
“按你所言,法器很可能是在應霜夫人手裏?”元還問道。
“不無這個可能。我打算找個時間去探探居安殿。你覺得呢?”
“以你的修為,私探應霜洞府?”元還擡頭,蹙眉。
“放心吧,我會做的神不知鬼不覺,不會打草驚蛇壞你的事。”季遙歌咬咬唇,眼裏有些不可說的驕傲。
元還從蓮臺上下來,踱到她跟前,壓着聲道:“看來,你有別的秘密?”問完并不打算深究,“也好,這事就交給你,我要離開兩天。”
“去哪兒?”季遙歌直接問出口,問完便覺不妥。
好在元還不在意,反思忖道:“去找靈海的入口。只有法器,找不到入口也無用,而入口的地圖,在蕭無珩手上。”
“你要找蕭無珩?”季遙歌驚道。
“找他他也不會給我,不過蕭無珩應該也在路上,或者說已經到啼魚州了。”元還手一揮,身前便出現一幅輿圖,不,與其說是圖,倒不如說是一座微縮的山巒,平展在空中,其中山勢起伏、草木蔥郁、山門宮宇,宛如真實,竟是等比縮小的啼魚州,随着他手的動作左移右轉,可從任意角度觀察。
見季遙歌驚詫的失神,元還不無驕傲地勾笑:“我不需要地圖,啼魚州的地勢已在我掌中,從山脈走勢及草木生長、靈氣變化、日月星象……算了,跟你解釋這麽多做什麽?”
“不不,仙尊,你跟我解釋解釋吧,我想知道。”季遙歌忙道。她終于明白為什麽萬華上那麽多大能者都對元還另眼相看了,這樣的本事,不是簡單的個人道行修煉就能達成。
“說深了你也不懂!簡單來說,靈海禀天地之精華而生的,而大型禁陣又要引天地靈氣來布陣,如果啼魚州之下真的藏有靈海,又被禁陣所束縛,那啼魚州的地勢勢必受到影響。而這影響,最終會通過我剛才說的那幾點表現出來。”元還目光灼灼地盯着這幅精巧至極的輿圖,眉宇都随之舒展。
季遙歌想,這人真的很愛他所修習的東西,每回談論起這些,就仿佛變了一個人般。
像清冷的月,瞬間化作熠熠生輝的朝陽——是的,朝陽,最年輕的太陽。
“我已經測算過,啼魚州山下确實埋有一個巨大的靈力場,被禁陣所縛。這禁陣極其複雜,我前後花了三百年呆在這裏,才鎖定了幾處禁陣入口,但還不能确定。不過此陣逢千年一啓,這回應該就在三個月後,靈氣已有外洩,是确定入口處的最佳時機。”
他頓了頓,看着季遙歌難得露出的呆滞驚嘆,心情格外愉悅,便好心提醒她:“臨近入口開啓的時間,這段日子啼魚州會很熱鬧,蕭無珩來了,三宗也來了,可能還有些意想不到的人,境界恐怕都與我在伯仲之間,甚至更高。如果赤秀宮真的與些事有關,那必不太平,你可要小心了,別好處沒占到,反搭進自己這條小命,賠了夫人又折兵。”
“富貴險中求,修行逆天,本就看破生死,我不在乎。”季遙歌輕輕仰起下巴,透露出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勇敢,與他對視。
元還只評了一句:“勇氣可嘉。”
季遙歌卻想起另一事:“對了,任仲平說的,滌魂換體,是何意思?靈海內到底藏了什麽東西?”
其實靈海只是個很寬泛的概念,裏面到底有什麽,誰也不清楚。
“當初為了争奪靈海,無數上古大能殒身其中,不計其數的寶貝都随之埋在其中,其中不管仙器仙丹、天材地寶,是所有修士夢寐以求的寶藏之地,此為一;其二,純度極高的靈海所蘊藏的靈氣,一滴就可抵上修士百年所修,若能在此地修行,于修士而言是多大的誘惑?至于滌魂換體……”
他的神情忽然沉凝:“滌魂換體是針對鬼域的修士——鬼域那地方不比萬華,靈氣中含有九幽靈陰,在那裏修煉的修士與生活在那裏的部族,不可避免地受靈陰影響導致身體起了變化,這變化讓他們無法适應萬華的環境,除了極少數修為極高的人外,普通修士一旦離開鬼域,缺少靈陰,日子久了就會發狂死亡。所以歷年來鬼域與萬華的大戰,總是敗多勝少,他們也只掠奪資源,從沒有過侵占過萬華的寸土寸山,不是他們不敢,而是不能。”
“所以……靈海能解決這個問題?”季遙歌越聽,眉頭越蹙。
“嗯,靈海中的至純靈氣,可以洗滌軀體,淨化靈陰,讓他們不再受靈陰束縛。”元還點頭。
季遙歌順着說了下去:“所以,蕭無珩對靈海勢在必得,因為只要他得到靈海,就等于是得到整個鬼域所有修士的擁戴,到時他就能順理成章的掌管鬼域,再也無人可以撼動他的地位。而鬼域的修士若能得到滌魂換體,那麽萬華就是他們的最終目标——蕭無珩的野心,很大……”
鬼域多是殺人不眨眼的惡修,常年厮殺争鬥,手段殘暴,若是他們大批入侵萬華,那将是萬華數千萬年來最可怕的劫難——生靈塗炭,哀鴻遍野。
她看得已經足夠長遠,餘下的話便不需要元還再說。
“元還仙尊,恕我大膽,我想問問,你争奪這靈海,是為了什麽?”季遙歌忽然想問這個問題。
是為公?還是為私?
元還給了她一個意想不到的答案:“為了興趣。”他純粹只是,對這裏的禁制和靈海感興趣,想研究而已。
沒有很高尚偉大的理由,但足夠真實。
季遙歌笑了,這是他的作風。
“時辰不早了,你還呆在這裏?不擔心晚了時間?”他坐回蓮座,漫不經心問道。
晚了時間?季遙歌一愣。
“來自萬仞山的邀約。”他補充一句。
季遙歌恍悟——這說的是顧行知私下約她之事。
“你怎麽知道?”
元還不答,洞察的目光寫着——“你們那點伎倆,也想瞞過我的法眼?”
季遙歌讪讪一笑,看看穹頂的光,暮光早就轉成霜月,一番長談,她在這裏已經呆了很久,确實該去赴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