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是季遙歌還是小木頭人,誰也沒想過會在這樣的情況下見到顧行知。兩人交換過眼神,都讀到那麽點兒同情——哪怕小木頭人再焦急。

顧行知從本質上來說可以稱得上君子,他比她更像無相劍宗的弟子,簡直就是按照名門正派的标準模版來打造的,正直善良、嫉惡如仇,他心裏那杆秤永遠把黑白分得清清楚楚,不存在灰色地帶,這讓他多少顯得有些迂腐,但……也讓他的信仰更加純粹。

和他在萬仞山呆了兩百多年,他對她都以禮相待,即便後來明确了心意,也從沒逾越過,這樣的顧行知,對媚門這種妖精遍布的盤絲洞,應該是深惡痛絕的,說他對姚黃有不軌的企圖,季遙歌不信,小木頭人也不信。

幾人腳步匆匆地跟着宗河繞了大半個赤秀宮,終于到達小攬勝境。小攬勝境是後山一處觀月的石臺,因為偏僻而缺少打理,顯得頗為荒涼,今日卻是難得熱鬧。赤秀宮的弟子們将小攬勝境圍得水洩不通,但無人出聲,怕打擾到正在鬥法的人。

宗河撥開人群,夜珑正雙手環胸站在衆人最前方,面無表情地看着鬥法,季遙歌上前,小聲道了句:“夜珑師姐。”夜珑只“嗯”了聲,目光仍緊緊粘在鬥法之人身上。

小攬勝境紫煙缭繞,煙霧中人影晃動,他們站在外面其實看不清裏面的情況。季遙歌只聽到陣陣鈴聲響起,清脆悅耳,扣人心弦,幾串女人的笑聲,和着這鈴聲鑽入耳渦,勾魂奪魄,煙霧中偶然清晰的身影,都是曼妙玲珑的女人,薄紗輕攏,曲線窈窕,姿态撩人,淡淡的香氣飄來,似少女體/香,清幽醉人……隔得這麽遠,都有些修為低微的弟子被撩撥得面色潮紅,目光癡迷。

《十二仙魔舞》的幻情篇由月宵主舞,四名女修共舞,加上鸾和香與合歡鈴——赤秀宮已經有很多年沒用這麽大的陣仗來對付一個男人了,上次出動這麽多人,還是因為來了個修煉邪法的野道人,見赤秀宮女修衆多,想抓幾個回去做爐鼎,結果惹怒了應霜夫人,設下這幻情陣。幻情陣的可怕處就在于,能讓困陣之人身陷幻境歡好,直至元陽耗盡。那野道人就在境中精元盡失,道行盡毀,被趕出啼魚州。

除此之外,赤秀宮很少動用這樣的媚法。應霜對門內弟子雖然寬容,規矩不多,但只有一條,如她逆鱗,絕不可犯,那便是不可濫用媚術行采/陰/采/陽,以修士為爐鼎修行,這是赤秀宮的大忌。至于那些開放的男女情/事,不過是你情我願的縱情亦或是修練,不會礙着旁人,沒人會管。畢竟修的多是媚術,要他們正兒八經地做君子,也是不可能。是以在修仙界媚門的名聲總不好聽,但應霜夫人及赤秀宮,卻游走在正邪交界,固守底線,從未越過。

這是她願意呆在赤秀宮兩百年的原因之一。

如今顧行知能逼得赤秀宮拿出這樣高規格的待遇,其中定是發生了很嚴重的矛盾,才令赤秀宮的弟子報團禦敵——別看赤秀宮小門小派又自由散漫,可外敵當前時大多人都願意共同抵禦,所以赤秀宮才能以一介小小媚門在啼魚州生存了數百年而未被瓜分。

霧影重重,季遙歌看不見顧行知,只能隐約看到不斷晃過的人影裏,似乎有人不如動山地坐在中間。已經過了兩百年,顧行知的境界應該已到結丹中期,與夜珑的境界相近,但就修為手段來說,除應霜之外,在場恐怕沒人是他的對手。《十二仙魔舞》奏不奏效她暫看不出,但如果真打起來,他們讨不到好。

“你在猶豫什麽?還不阻止?”小木頭人急得跳腳。

季遙歌奇怪地看了眼小木頭人,淡道:“顧師兄的道行,你該有信心才對。”

“我……”好吧,小木頭人承認,她是有點關心則亂了。

兩人正說着,前頭的煙霧中忽然湧出股凜冽沉猛的氣息——季遙歌再熟悉不過,那是顧行知所修的四海歸一。夜珑臉色陡沉,只是還不待她反應,衆人耳畔的鈴聲忽然失了韻律,紫色煙霧被陣狂風卷開,男人暗忍的低吼響過,幾道纖細人影逐一從小攬勝境裏飛出。夜珑飛身而起,眼明手快接下月宵後抱着人落地,沉凝着眼看陣中之人,四周響起一陣哀聲,是被打出陣法的其她女修。

煙霧散盡,鸾和香被打翻,香灰散了滿地,合歡鈴碎在地上,空氣中隐約有海潮翻滾的嘯音,顧行知發散衣敞立于石臺上,手中長劍已在身畔分作三柄,目光死死盯着月宵。

只聞得一聲斥語,他縱身而起,長劍直奔月宵。夜珑腰間彎刀躍出刀鞘,正要迎向顧行知,半空中忽然掠來道火紅人影,飛在夜珑身前,霜白的冰甲迅速在她身前凝結。“嗤”地一聲,顧行知的劍刺入冰甲,冰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龜裂成粉,季遙歌來不及心疼自己花大價錢買回的還未捂熱的法寶玄冰甲就這麽報廢,顧行知的第二劍已又襲來。

“讓開。”夜珑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彎刀刀鳴不絕,季遙歌卻知絕不能讓這兩人打起來,否則二者必有死傷——這不是他們想要的結果,若顧行知傷,勢必引來萬仞山的報複,赤秀宮賠不起;若夜珑傷,這仇又該如何報?

不過數念,已足夠成為她出手的理由。

冰甲雖碎,她雙手早已各醞釀一枚青色靈器,左手為砂縛,右手為藤纏,一前一後釋放。顧行知的劍便宛如陷入泥砂,去勢頓減,而後又如被繩纏,兩個招式,都是克制四海歸一訣的法術,只不過施展的人境界不夠,不能對他造成傷害,只能削弱他的攻勢,他手振長劍,斬去這兩重法術,待要再發力,卻聽對方一聲清語:“顧道友,我是你要找的人。”

他被激得狂怒的理智稍有回籠,劍勢略緩,壓着那人往遠處疾飛,一雙澄澈的眼眸撞入他眼底,激起火花四濺。

砰——季遙歌的後背撞上遠處山壁,一陣鑽心的疼。嗖嗖數聲,顧行知幻化出的飛劍刺入石壁,引來一陣震動,山石嘩啦落下,季遙歌耳膜被震得生疼,頸邊一涼,卻是他手裏長劍擦着她的頸刺進石頭裏,此微刺疼泛起,想是劍風已割破她頸間皮膚。

濁熱氣息吐來,顧行知欺至她身前,手握長劍将她禁锢在山壁之上。一縷松香被他身上的熱度蒸騰,是季遙歌熟稔的氣息,只不過他今日這模樣,卻是她頭一回見。素來衣冠齊整的男人,莫說是當着外人,就算是在她面前,也不曾有過發散衣敞的狼狽,看來雖然他破了法陣,可在陣裏也吃了些虧。

“季,遙,歌?”她的名字從他嘴裏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被散落的長發遮去半眸的眼裏挂着血絲,充滿毫不掩飾的怒火與幾分沒來得及安撫下去的情/欲,與他平日的內斂自束充滿矛盾。

這是一個全然陌生的顧行知。

他臉上的潮紅未褪,連敞開的衣襟下面都是泛紅的皮膚,《十二仙魔舞》引發的後果他還來不及消除。季遙歌不喜歡被人這麽禁锢着,她動了動,嘗試脫離禁锢,并安撫呈現躁怒的顧行知。

“我是。我想我們兩派之間有些誤會,顧道友,我們不妨……”話沒說完,她就發現對方身體一顫,眼神古怪而惱火地看着她,臉上紅潮更勝——兩人離得近,她動的時候似乎輕輕擦過他某個熱血澎湃的部位。

“閉嘴,不要動。”顧行知大口呼吸,不斷運氣壓制蹿動不安的欲/望。情/潮未退,她的一言一行都像種暗示,加深着他的欲/望,而他潮熱的肌膚也在渴望眼前這個陌生女人冰涼的肌膚來慰/藉——這種無意而為的撩撥太過駭人,他幾乎把持不住。也怪他失策,暴怒之下靠她如此之近。

緩了片刻,他拔劍躍離,落地後身形一晃,現度現身時,衣裳已整,長發绾妥,除了抓劍的手還有些顫抖外,他似乎已恢複平時模樣,只除了眉宇間那點倨傲厭惡,那是她身為白韻時不曾見過的神情——以前,她從沒發現,他會有這樣高高在上的蔑視目光,不只針對她,也針對這四周漸漸圍過來的人。

“媚門的卑鄙手段,顧某今日領教了!”顧行知聲音不大,卻足夠季遙歌和趕過來的人都聽到。他聲音很冷,看着季遙歌的眼眸裏寫了兩個字“妖女”,充滿居高臨下的憐憫與憎惡。

“顧道友,我不知道你為何與我的同門起了争執,但如果你來找我是為了替周靈讨個公道,我可以清楚地告訴你,周靈受懲那是咎由自取。誰讓她貪圖獅公嶺上的寶貝,為人又狂妄嚣張不知進退,只毀掉她一面熾陽鏡,已經是獅公嶺主人格外開恩了!我不知道周靈在外如何抹黑我季遙歌與赤秀宮,也不知道她如何信口開河颠倒黑白,顧道友既出身名門正派,想必為人必當公允公正,還請道友向周靈問個明白,也管好你的同門,別做出那等自诩正派,卻構陷栽贓的勾當來!”季遙歌擡手,阻止了要上前來幫她的夜珑與白硯等人的腳步,臉色和聲音也一并沉了,她不喜歡顧行知的眼神和态度。

顧行知已經冷靜下來,但怒火未散:今日之事于他而言是場羞辱,僅管他最終未被對方得逞。像他這樣的人,不在乎真刀真槍的鬥法,卻極恨這樣下三濫的折辱。

“我來找你,不是要替周靈讨回公道,只是有些事想請教季姑娘,卻不知為何貴派的姚姑娘三番四次阻擾,還設下迷魂計。在下一時氣憤這才出手,不想貴派同門不聽解釋,群攻而上。我倒想問問姑娘,這就是貴派的待客之道?”

季遙歌下意識看向姚黃。姚黃正站在夜珑身後,妖嬈冶豔的臉上挂着薄紅:“他在咱們山門外偷偷摸摸地打聽遙歌的事,被我撞見,我哪知道他安的什麽心。最近三宗弟子對我們意見甚大,我怕他們要對付咱們,所以幹脆就邀他進門,用點迷魂術打探消息。你們也知道,咱們的迷魂術,還不都是靠着男女間的那檔事來的嘛……誰知道他跟個雛兒似的,我迷魂計施到一半,他突然清醒,把我打傷,還當着衆位師弟師妹的面斥責我們媚門行事龌龊不要臉,他摸也摸了,摟也摟了,老娘都還沒生氣呢!”

聽到“雛兒”一詞,顧行知剛咽下的火蹭地又冒上來,季遙歌趕緊打斷姚黃:“那後來呢,怎麽又驚動了月宵師姐?”

月宵受了傷,正臉色煞白地被夜珑攙扶着,聞言咬牙道:“我恰從外頭回來,路上遇到幾個三宗的人,大放厥詞抹黑咱們門派和你,污言穢語本就聽得人惱火,回到山門就見姚黃被他打傷,他又自以為是地斥責咱們……你是沒見着當時他那高高在上的德性,好似咱們這地方有多污穢般,呸,他又有多清高?有本事一輩子別開荦別碰女人!”

“……”顧行知良好的教養和脾氣在今日已經耗盡,全憑最後那絲理智撐着不與她們作口舌之争。

底下便有竊竊笑聲響起,月宵繼續道:“我哪忍得住那氣,他既然自诩君子,定然心志堅毅無懼媚術,那應該抵擋得住咱們的仙魔舞。”說着她又輕輕一笑,朝顧行知挑釁道,“顧道友,不知道你在幻境中滋味如何?”

“月宵!”夜珑暗喝一聲,月宵才閉了嘴。

顧行知臉色已由紅轉黑。他多番打探,已疑心獅公嶺上那位就是他要找的人,不過礙于那人脾氣古怪,他不敢貿然找上門去,所以才到赤秀宮先打聽一二,再尋季遙歌,預備有了萬全之策再上獅公嶺,誰知竟引發這一連串矛盾。

季遙歌倒是松口氣,以眼看向夜珑相詢。夜珑暗暗點了點頭,沉聲道:“一場誤會,原是我們誤解了顧道友。在下是赤秀宮大師姐夜珑,現替我這幾個沖動的師妹向顧道友致歉,如今她們也都受了傷,你看這事咱們各退一步,可否揭過?”

“夜珑!”月宵不甘心地拽她衣袖,被她一眼瞪回。

和顧行知為敵就等于和整個萬仞山為敵,這絕非明智之舉。

顧行知不欲再與他們糾纏,浮身懸起,道:“既是誤會,解開便是。”話雖如此,可言語間的冷怒卻絲毫未減,“不過貴派今日所為,在下必當銘記于心,告辭!”語畢,他拂衣離去。

“哼!假正經。”月宵朝着空蕩蕩的天際罵道,片刻後又“唉喲”起來,“疼疼疼!”

“讓你沖動!”夜珑将人一扶,板着臉訓道,“今日有份參與此事的人,都到藏玲閣領一瓶聚靈散療傷……”受傷的女修一喜,笑還沒揚起,便聽她又道,“再去司刑堂自領十鞭!”

“……”衆人臉都是一垮。

“我也要?”月宵仰起臉指着自己的鼻尖。

“你身為師姐,沒有教好他們,反而帶頭鬧事,差點釀出禍事,二十鞭!”夜珑握着她的手指拉下。

“夜珑!”月宵氣極。

兩人吵吵鬧鬧地走了,餘者也漸漸散去,小木頭人怔怔看着天際——兩百年只換來這一面,不想連句話也沒能說上。

季遙歌也沒動,想的卻是另一事,直到白硯過來拉她,她方握緊掌中一方符紙。

符紙是顧行知離去之時暗中扔給她的,上面是潦草卻熟悉的字——

今夜子時,雙霞燕坡,要事相詢,望請赴約。

這是約她單獨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