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霞燕坡,說的是雙霞谷的燕尾坡,離赤秀宗四五裏遠。季遙歌出來得晚,只得加快腳程,在夜色裏穿行。夜寒入骨,夾着霜潮的風刮得臉頰微微刺疼,她揉揉臉蛋,一邊低飛,一邊想着小木頭人。

從元還那裏出來時,小木頭人正蔫蔫趴在外洞的石欄杆上,目光無精打采,只在看到她時才有些亮光。她知道小木頭人在想什麽,但她沒有告訴小木頭人自己要去哪裏,這讓她有些愧疚,但現在并非向顧行知坦白的好時機。

就算要說,她也要先準備好萬全的退路,她沒小木頭人那麽樂觀。來赴此邀約,是她想确認,三宗是否真的已經介入靈海一事,若果真如此,那顧行知來探聽的,必是元還下落。

樹影掠過,轉眼功夫她就到燕尾坡,霜月恰好從雲層穿出,今天是十六,月亮依舊很圓,坐在岩石上的人背着月,像個剪影——筆直的站姿,凝固的身影,只有頭發與衣袂在飛。

季遙歌不知道顧行知在這裏等了多久,又或者在這裏呆了整天,她在石岩下摘掉兜帽,抱拳道:“顧道友,我來晚了,抱歉。”

石岩上的人影一晃,悄然無聲地飛下,落在季遙歌五步開外的地方。

“是顧某冒昧邀姑娘深夜相見,姑娘能來,顧某已感激不盡,姑娘不必自責。”

光線微弱,但季遙歌還是能看清顧行知。他抱拳拱手,禮數無可指摘,聲音和神情雖冷但都很客氣,沒有因為境界和身份的差距有絲毫怠慢,只是兩人中間隔着的那五步距離,卻是他疏離的分寸,所有的倨傲與清高都收斂在眼底,白天的狂怒狼狽沒留下絲毫痕跡,只有熟悉的人才能分辨出他眉間一絲憐憫。

與神佛衆生平等的悲憫不同,那是種站在高處俯望卑微者的情緒——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但季遙歌熟悉他,也熟悉這種神情,那是她師尊謝冷月常年挂在臉上的。

“不知顧道友此番尋我有何要事?”白天的矛盾二人都默契地絕口不提,季遙歌不多廢話。

“顧某想向姑娘打聽一個人。”

“獅公嶺上那位?”

“姑娘聰慧。”顧行知誇道,只是語氣裏并沒多少真心。

“我只是奉師門之命上獅公嶺給啼魚山主那位朋友送藥草,獅公嶺上的事情,我也知之甚少,恐怕幫不到顧道友。”季遙歌惋惜道。

顧行知卻覺得她實在會裝:“季姑娘,咱們明人不說暗話。顧某在啼魚州打聽過,近五十年來,但凡上過獅公嶺的人,沒有一個能在獅公嶺留過兩日,可姑娘一去便呆了一個多月。”他話鋒又一轉,将氣勢減弱三分,“姑娘也許有難言之瘾,顧某姑娘也不要為難姑娘,顧某只想向姑娘打聽獅公嶺上的這位前輩,可有古怪禁忌,好讓顧某前去之時能避諱一二。另外還想請教姑娘,這位前輩是否是位獨眼老者。”

這确是要找元還無疑了。

季遙歌回憶了一下元還形象——從嬰兒到少年到青年到老頭……她要是搖頭應該不算騙他吧。

見她沉默,顧行知只當她猶豫,翻掌擎起件鱗甲,淡淡的紫色光華流瀉。季遙歌瞳孔微縮,盯着那件鱗甲不放:貼身的甲衣,衣上遍布薄薄的紫色鱗片,在月光下折射出漂亮的光澤。這是由萬仞山上的紫龍鯉的鱗片所制的甲衣,能扛下結丹初期修士的全力一擊,整個無相劍宗五十年時間才能煉成一件,向來緊着宗門的長老們,做為弟子的他們要想得到,也需在每百年的無相劍試上拿到第二名才能擁有。

他手上這件,是她剛從渺蹤峰放出那年二人一起參加的劍試,她以一招之差險勝,拿走了那年的頭彩,也從那年起大放異彩,成為無相劍宗無人不知的大師姐,而他屈居第二,拿走這件龍鯉甲。那是他們之間第一次刀劍相向,她盡了全力,不過他放了水,拿了人生中第一個次名。

想起舊事,季遙歌難免心軟。即便沒有愛情,那兩百年的情分都在,有時牽絆人心的,未必只有愛情,更多的是這漫長歲月積累下來的故事。

“季姑娘若願意幫助顧某,這件龍鯉甲便贈予姑娘。”顧行知觀其神色,猜忖她必然心動,對她這境界的修士來說,這件龍鯉甲是難得的至寶。

季遙歌縮短兩人間的距離,踱近他,伸手撫上紫色鱗甲,聲音變得柔和:“這件鱗甲貴重,顧道友只用來換幾個消息,不值當。”

“值不值得是顧某考慮的事。”顧行知低頭看她——這距離不知不覺拉近,分寸無從拿捏,她的臉被淡紫的光照着,柔和的眼眸牽絲般纏綿,不經意一眼就是妩媚。他心頭一凜,很快移開目光。

媚門的人,果然都有天生惑人的本事。

“顧道友為何如此迫切地打聽獅公嶺上那位前輩的事,不知可否告知一二?”季遙歌索性将鱗甲取到手中,輕輕撫摸,感受其上流轉的屬于萬仞山的靈氣。

“此乃宗門機要,不便相告,還請姑娘恕罪。”他想也不想便拒絕回答,“不過姑娘請放心,那位前輩若真是顧某要尋之人,那必與顧某的宗門有些淵源,顧某不會冒犯他老人家的,也不會讓姑娘為難。”

季遙歌勾唇,眼一擡,清泠泠的眸望着他的眼:“那位前輩脾氣是有些古怪,但并不難相處,不過可惜,來不及了。就算你知道也沒用,那位前輩已經離開獅公嶺。”

“什麽?”顧行知一驚,眉頭頓擰。

“我下山的時候,他們也離開了,現在獅公嶺上空無一人,不信的話顧道友可以上去看。真抱歉,我幫不了你。”她将甲衣往他面前一還。

顧行知不接:“那你可知他去向何處?”

季遙歌搖頭:“前輩的行蹤,豈是我等低修可窺的。這件鱗甲,你收回去吧。”

顧行知沉默了片刻,似乎接受她的話,也沒打算收回鱗甲,只是肅容道:“不必了,你收下吧。白日裏姑娘因我毀了一件防身法寶,這件,就算是顧某的賠禮吧。”

他如此大方有風度,季遙歌沒理由拒絕,笑眯眯道了聲“多謝”便将鱗甲收進鬥篷裏面,裹得緊密的鬥篷鼓動兩下,她竟當着他的面将這護甲穿上身——從他手裏剛拿走的貼身之物,顧行知忽然臉微燙。

“若無他事,我先回了。”季遙歌抱拳告辭。

顧行知點點頭,越發沉默冰冷,季遙歌不便多留,将兜帽罩上,轉身剛要走,手腕一緊,突然叫他攥住。她心裏微驚,轉頭剛要詢問,卻見他做了噤聲手勢,道了句:“有人來了。”便将她拉到山岩之下。

他話音剛落,季遙歌就已察覺空氣中蹿動不安的靈氣,威壓眨眼襲至此地,若非顧行知早一步察覺,現在他們已都曝露于對方的感知之中。

寬大的灰色鬥篷被他單手撐開,二人挨着肩躲在了鬥篷的庇護之下。季遙歌自然認得這件鬥篷,那是他的防身之寶,可隐匿氣息與僞裝行蹤,打開之後就漸漸透明,他們視線并無阻礙,但外者看來,這裏不過就是一處山岩。

風中傳來幾聲草木簌簌響動,兩道黑影纏鬥着一前一後落到燕尾坡上,看那身形,應是一男一女,修為都在結丹中後期,尤其那女修,看着趨近結丹圓滿,修為比顧行知還高出一個頭。

兩人的鬥法無聲無息,只有肅殺的風帶着無聲壓力,刮得燕尾坡上砂石齊飛。二人都沒施展法術與法寶,只是近身相鬥,動作很快,季遙歌只能看到兩道殘影在月光下交纏,武器的光芒時不時在殘影裏劃出隕星般的尾光。女修的境界雖高,但男修的修為不弱,二人并沒有太明顯的強弱之分。

顧行知與她都屏住氣息,以防叫對方察覺——這種情況下,不論敵友,被發現都難免麻煩。

不過片刻時間,二人已過了百來招,終于“叮”地一聲輕響,兩人的纏鬥停止,女修緊緊掐住了對方的咽喉,她的武器是套在十指上的尖厲指套,此刻有五指正貼着男修的脖頸,指尖已嵌入肉裏,男修略擡起下颌,沒再掙紮,眯着眼看比自己矮了許多的女人。

季遙歌猛地睜大雙眸——這兩人,她都認識。

應霜夫人和她的大弟子嚴遜。

“嚴遜,我別逼我!”應霜仍是素淨的打扮,唇緊緊抿着,妩媚的眼蓄着憤怒,聲音裏隐隐有絲顫抖,讓她此刻的威脅顯得并不堅定。

嚴遜長長嘆了口氣——這個季遙歌只見過兩次的大師兄,就長相而言,要比應霜成熟許多,颀長挺拔,臉頰瘦削,有種病态的白,眉間覆着塵霜,像風塵仆仆的旅人;就氣質而言,他也比應霜成熟,兩人站在一塊像兄妹,并不像師徒。

“應霜,一直以來,都是你在逼我。如果你想殺我,那你現在可以動手,我不會反抗。”嚴遜的聲音很低沉,透着不容置喙的堅定,“但我的心意,不會收回,一千年前是這樣,一千年後也依然如此。”

“閉嘴,不要叫我名字!”應霜大為惱怒,頰上浮起紅暈,“我……我是你師娘!”

“……”季遙歌躲在鬥篷下,沒忍住和顧行知交換了一個眼神。

顧行知原正驚詫,媚門中人果真放蕩不羁,連倫理道德都能罔顧,對上季遙歌的眼眸時才發現,他拿捏的分寸早就被沒剩多少,宛如此刻兩人緊挨着的距離,他甚至還微躬着背撐起鬥篷,以配合她的高度。

“就因為你曾是我師娘,所以我才忍受這一千年的驅逐,忍受每百年只見你一面的痛苦。但是我受夠了……應霜,你看着我,敢和我說一句,你對我毫無感情?”嚴遜撫上她的臉頰,來回摩挲,“如果真的毫無感情,為什麽你接到我重傷将亡的消息,會慌亂悲傷至此?”

“我沒有!”應霜松開對他的鉗制,揮開他的手,“你是我與他的大弟子,也是我看着長大的孩子,我對你的所有關注關懷,都只因為我是你師娘!”

“我不信!”嚴遜不為所動,步步緊逼,“應霜,師父已經走了一千多年,你也等了他一千多年,已經夠了,你難道就不能替自己想想嗎?”

“他會回來的,他答應過我!”應霜唇輕顫,眼眶通紅。

嚴遜抿抿唇,澀澀地笑:“你醒醒,他不會回來了,他已經死了……”

“你住嘴!”應霜喝斥他,“他只是失蹤,不是死了,不是!”

季遙歌詫異至極——不是死了,只是失蹤?

“我們已經找了他一千多年,你為何還不接受現實?如果他還活着,為什麽不出現?他那樣愛你,不可能不知道你等得如此痛苦。”嚴遜亦有些激動,皮膚更顯蒼白,想要按着她的肩膀将她搖醒。

應霜只是搖頭,再無平日的冷靜:“那是因為我們找得還不夠,沒有盡力……”

“你在指責我不夠盡心嗎?”嚴遜笑得更澀了,“你知不知道我比任何人,甚至是你,都更加希望師父回來,因為那樣我才能徹底放手。你以為我沒有過掙紮沒有矛盾嗎?我花百倍心力來尋找師父,為的是讓你幸福,讓我死心。”坦承自己愛上那個從小叫着“師娘”長大的女人,道德的罪惡,倫理的羞恥,還有日夜侵入夢中的師父無聲指責的臉……他所受的折磨,蝕骨催心,這讓他用百倍的心力來尋找失蹤的人,可如今,卻只換來她的置疑。

應霜無聲,只有淚水順着臉頰滑下。

“你覺得是我無能,找不到師父,所以,你才設下此局,将消息洩露,引蕭無珩前來,引元還插手,讓越來越多的人摻和進靈海秘境,是嗎?”嚴遜逼問她,雙目漸漸赤紅。

“不是,不是你無能,只是我希望找的人多一點,修為強大一點,這樣找到的機會才更大……”應霜抹幹淚,轉身背對着他開口。那雙眼眸,讓她不忍多看。

“你難道不記得師父臨走時交代的話了,絕不允許洩露靈海之事,更不許讓人知道赤秀宮與此事有關,你難道不明白,洩露任何一點,對赤秀宮,對你,都是滅頂之災?”

顧行知聽得眉頭緊攏——靈海之事宗主早有交代,這是此行第一要務,找元還除了為白韻之事外,也要探聽關于靈海之事,不想竟然……

他正思忖着,衣袖忽被人輕輕一扯,他下意識看向季遙歌,她近在咫尺,只是動唇。

築基期的修士還不會傳音入神,她也不敢出聲,只能以唇語對話,不過,顧行知應該看得懂才是。

兩片淡粉的唇瓣動了動。

幫我個忙。——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