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一下,那鬼也會躲起來的,若你出來時看見門檻下有只發白的壁虎,你就踩它的頭。”

“噢……好。”我雖然害怕,但是想到吳梆梆他們的樣子,還是把心一橫,提着食盒便拐到學堂的門去,這學堂其實是孔先生臨時賃下的一個帶影壁的小院,院門虛掩着,進去正對影壁的屋子則是先生的寝室,左邊臨街的一間房就是講書的地方,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除了學堂裏有光,整個小院也是黑憧憧的,我強抑着心裏“嗵嗵”亂跳,走到學堂門邊,門半開着,我敲了三下,孔先生停了,問:“是誰在外面?”

我小心翼翼答道:“我從歡香館來,給孔先生送晚飯。”

“噢,進來吧。”得到孔先生允許,我便推門走進去,我盡量不看那個藏在學生桌底的啖精氣鬼,朝孔先生略一行禮。

“哎,不知不覺天已經黑了,來,大家先放下書,吃點東西。”孔先生把手裏的書放下,指着一張空桌面告訴我說:“把包子先拿出來,大家估計也都餓了。”

那些學生便按照他的話,齊齊放下書本,又齊齊地轉過臉來定定地看着我,我心裏發怵,手也有點抖,掀開食盒,最上面放的就是包子,我把兩碟包子端出來,偷偷觑了一眼孔先生,看他沒什麽異樣的神色,才又打開第二層,裏面放着那壺溫酒,酒壺有個小塞子,我把酒拿出來,手更加發抖,但顧不得那麽多了,我一手拔掉壺塞,一下子用力太猛,酒壺竟脫了手“當”一聲倒在桌面上,酒水濺得四下到處都是,溫熱的酒氣頓時充斥了屋子,我只感到腳底下“咻”地快速掠過一小股涼風,想是那鬼已經如桃三娘所言,躲匿到門檻下去了,我趕緊連聲說着:“對不起、對不起。”把酒壺扶起來。

孔先生皺着眉頭:“你這丫頭!剛出來做事麽?”然後就招呼學生們都來拿包子,我一邊陪着不是,一邊将所有飯菜都端出來,便急忙往外退出去,腳越過門檻時,我低頭看去,起初并沒有發現,但再仔細看時,才發現木板下露出一小截尖尖的白尾巴,我便一腳踩上去,奇怪的是腳下并沒有動靜,我擡起腳,便見那壁虎已經不知哪去了,只剩那小截尾巴在地上動,我心裏害怕,趕緊腳底抹油飛奔出小院。

桃三娘站在路口等着我,看見我出來立刻迎上來,笑着從我手裏接過食盒:“辛苦了,冷麽?”

我搓着手點點頭,看見三娘我就不害怕了,再回過頭去看那院子,卻忽然聽見裏面傳來罵聲:“好你個吳梆梆!我好心好意留你們晚讀,不過是想你們這幫頑劣之徒好好修改下性子!你胡謗我名聲麽?我是存着私心騙你們家錢?告訴你等,錢我有得是……”

桃三娘笑着拉我走:“我們回去吧,話說來,那孔先生倒的确沒心想要騙錢,那鬼物随便拿些碎石頭變做錢給他,他就當真了,哪有這麽容易人財兩得的好事……”

※※※

桃三娘說,那只啖精氣鬼雖然被我踩掉了尾巴,但可惜沒死,因此我這幾天除了在家或到歡香館,其它地方都最好別去,幸得我娘也即将臨盆,就不接外面的活計了,每日只在家縫些預備給我那即将出世的小弟弟或小妹妹穿的衣服鞋被,我爹接到桃三娘送的酒,還說要放到孩子滿月時候才喝。

那天晚上之後的第二天,我便聽說吳梆梆又被孔先生打了手板,據說又是吳梆梆跟先生頂嘴來着,可先生打了他幾下,他就臉憋得煞白,走沒幾步就昏倒了,鬧得學堂裏頓時亂成一團,孔先生只得趕緊把他送到附近有名的譚大夫那去,譚大夫為人向來耿直,看見吳梆梆以及其他幾個學生的模樣,替他們都一一診視過後,便對找來的幾對父母一頓數落,說為何孩子身子個個虧虛得這般厲害?莫非為了讀書就要逼迫成痨病才罷休麽?尤其吳梆梆,他昏倒之後就開始一陣熱一陣冷,吳梆梆的父母也被吓得不輕,只求譚大夫多開幾服好藥救命。

這天晚間,我在歡香館裏靠櫃臺的桌子坐着,正拿菜葉子喂我的烏龜,就看見孔先生神情不無懊喪地走進來,店裏的客人不多,只有兩桌過路的在急匆匆吃飯,他一進來,李二就過去迎着引到一張桌子坐下,他一擺袖子喊:“桃三娘呢?我的酒呢?”

桃三娘端着一碟菜走出來:“原來是孔先生來啦!請稍等!”她把手上的菜送到客人桌上,就轉來笑道:“我也不曉得我那酒做出來合不合你胃口,昨晚送去那壺,先生喝了如何?”

“昨晚?”孔先生乜斜了眼睛看桃三娘,他似乎聽提到昨晚就很不高興起來:“不怎樣!與我在金谷園時喝的就差遠了!若說起來,那金谷園裏的是才真是瓊漿玉液呢,金谷酒、金谷酒!這名字也不是渾亂叫的,不過,”他又頓了頓,許是想起自己還得在這吃飯吧,便把聲量收小一些:“你做的酒呢,也不錯了,凡酒之中尚算佳品!給我打一壺來喝着,另外上些飯菜。”

“是。”桃三娘答應着去了,不一時就捧着酒和飯菜出來,我看那孔先生嘴上不說酒好,卻也不少喝,一壺酒很快就下了肚,他才開始吃飯,吃完了飯又叫一壺,一杯接一杯,直喝得醺醺醉意的模樣,才起身,喊完結帳後,他從衣服裏面拿出錢袋,打開拿出一顆,卻分明是石子兒,他以為是自己醉眼看錯了,又定了定神再看手裏,分明就是石子兒,他再把錢袋裏其它東西都掏出來,也全是土渣子和一些石子兒,他才驚了,一時站在那裏臉色紅一陣白一陣。

桃三娘故作疑惑地問道:“孔先生,你怎了?”

他一手拍拍後腦,勉強打個哈哈道:“出來急了,銀子忘了拿,我這就回去,酒飯錢明日給你送來。”

“行!先生盡管回去休息吧,都是街坊,不必在意這個。”桃三娘說着便送他出門去,孔先生急急走了。

過了一會,我看天很晚了,便跟桃三娘告辭,抱着烏龜回家去了。

剛走到我家門口的時候,我懷裏的烏龜忽然手腳一齊伸出來劇烈掙紮,我沒抓穩因此讓它掉到了地上,我正想說它淘氣俯身下去撿,卻見它比平時快許多地往前爬了幾步,低頭一口咬住個東西,我驚道:“你又在吃什麽?”趕忙把烏龜抓起來,借着我家屋裏透出來的一點光,我看見烏龜嘴邊還露出一截沒有尾巴的白壁虎身子,正在拼命掙紮,烏龜直着嗓子一頓大嚼,我驚出一身冷汗,莫不是那只啖精氣鬼麽?……它變做壁虎跑到我家門口來了?

烏龜仰了仰脖,便将整只壁虎吞進去了,它翻翻綠豆眼兒看看我,就把頭縮緊殼裏不理我,打算睡覺去了。

※※※

孔先生辭了學堂的差事走了,許多人說他念叨着一個女人的名字,似乎那女人不辭而別了,所以他很難過的樣子;但也有人說是因為他對學生不好,常找名目去學生家裏要錢要米,後來把吳梆梆那麽一個活潑的小子都打壞了,他自然沒有面目繼續留下來,不過他走的時候,幾對孩子的父母還是湊錢請他在歡香館吃了一頓飯,他在席間又發了一通“金玉在懷,可惜無人不識”的論調,端着酒壺痛飲,說這金谷酒非金谷酒,金谷酒乃是一人間大夢雲雲。

之後桃三娘還和我說笑過:“你可知道那種人的欲望是怎樣?那些酸腐日日看書,大多因為前人有句‘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你看那些戲文裏通通都是些窮白讀書人遇到情深意重的富貴女子,對他們百般恩愛癡纏,其實那都是他們一廂情願的欲望罷了,個個自負才高八鬥,其實不過只有八鬥想入非非!”

我想起那孔先生一邊說酒不好一邊又接連痛飲的模樣,竟從心底有種失望……

三、阿官鴨

竹枝兒巷裏有戶姓周的人,因為他家門前有一株老榆樹,所以街坊都戲稱他家的男人為“周榆”,可能又因為他年紀都三十好幾了,所以不少人也喊他“周老榆”。

周老榆的第一個女人據說病死好久了,留有一個女兒,和我一樣大,喚作香姐的,但我很少看見,聽說在外婆家住着;到去年,周老榆才又續娶了個媳婦,是個紹興人,大家都叫她興兒姐,年紀不到三十的樣子,生得高大白淨,說話溫聲細氣的。

今天晌午,我家隔壁嬸娘來找我娘閑聊說道,看着我娘隆起的大肚子問:“這幾天就要出來了吧?巷子裏的周老榆家那興兒姐也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