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間,萬物生發,小秦淮畔的桃李也萌出花骨朵來,連河水流出的聲音都悅耳響亮了。
我每次到菜市都能經過孔先生講課的學堂外面,都能聽見裏面傳出朗朗的讀書聲,都是一些聽不懂的之乎者也,那吳梆梆近來也似乎老實很多,再沒有聽聞他被老師打手心,而且據說孔先生對他特別照顧,因為吳梆梆背書總是記不牢,吳梆梆的爹娘又大字不識,于是先生就對他爹娘說,晚上讓他住在學堂裏,與先生作伴,由先生每天親自督促他背書寫字,反正他家離學堂也很近,他們随時可以來看顧,因此吳梆梆的爹娘便高高興興答應了。
不知道吳梆梆這一個多月來是不是進步很多?我有時候在路上碰見他,他都是耷拉着腦袋沒什麽精神,人也瘦了一圈,我覺得奇怪,這才短短時間,他怎麽卻像變了個人?莫不是讀書太辛苦了?人人都說讀書人讀書是十年寒窗苦讀,雞鳴就起床,夜深了才能睡覺,看來真是所言不虛的。而且吳梆梆也不大跟其他男孩子玩了,其他人不上學的時間裏,不是上樹掏鳥蛋就是捉蟲子、玩水,他卻都一個人躲在學堂或者屋子裏不出來。
今天我又去菜市買黃豆,桃三娘教我用茴香大料加鹽水煮黃豆給我娘吃,我娘的肚子已經挺出來老大,約莫還有一個月便要臨盆,桃三娘說吃豆子好,如果黃豆吃膩了,就拿紅豆混白米煮水飯也很好吃,若有大棗的話,還可以放幾個到飯裏,但不要吃綠豆,還有讓她多吃也多走動,晚上不要出門,到時辰了就早點上床休息,我都一一記住了。
我提着一升黃豆往回走,經過學堂,習慣地朝裏面張望了一眼,只見孔先生讓一個學生站着背書,那學生背得斷斷續續的,孔先生便指着他鼻子訓斥,我看那學生被罵得慘兮兮的樣子,正覺得好笑,但那孔先生卻是越罵越起勁,鬓角的青筋都凸出來了,他一手攥着拳頭揮舞着臂,我幾次以為他就要掄在那學生身上了,只聽他反複說得最多的就是:“你這樣通是做着夢吧?子曰的話,你曉得個半分不得?你這腸子肝花裏除了稀屎還有甚?秦漢的《左》、《史》你知道是甚?打量你這輩子也就是泥地裏拱的貨!你背書背個驢唇?對得上馬嘴不……”
我看他罵得滿嘴唾沫星子都濺到那學生臉上,那學生只能眨巴幾下眼,又不敢回避,我再看其他人,也都個個噤若寒蟬似的,還有那個吳梆梆,不知怎麽的,我覺得吳梆梆看起來有點不對,他的臉色很差,眼眶下面都是烏青的,眼睛裏也沒神,很困倦的神态,好像随時一歪就能睡着過去,我想起之前那孔先生來歡香館吃飯留下假銀子的事,桃三娘說他要倒黴了,但是現在看起來,他倒暫且沒什麽特別不同之處。
我回到家放下豆子,看天時還早,陪娘說了一會話,又到我家水缸後面找我養的那只烏龜,發現它似乎剛睡醒的樣子,看見我還是懶洋洋慢吞吞的,只是把頭從殼裏伸出來一些,擡眼望了望我,我便去拿小碗裝水給它喝,還有早上我們吃剩的米粥,也給他盛來一點,反正它向來從不挑食,吃米粥或者院子裏的草葉、菜梗,小蟲子或蝸牛等等都可以,喂完了它,我才抓着它到家對面的歡香館去,桃三娘正在後院剁荠菜餡做包子,我跟她講起方才我在學堂看見孔先生罵學生的情景,她笑道:“可他自己就算真看過子曰了什麽話,知道《左》、《史》都是什麽,但仍舊滿肚子除了酸水還是酸水罷了,他又有別的什麽貨?”
我并不懂《左》和《史》裏都是什麽,不過大人早就說過,女孩子不需要懂這些,讀書都是男子們出仕途當官用的,女子若能略識幾個字也就得了,我把烏龜放在磨石上,然後去洗淨手幫桃三娘包包子,春三月間到處都野生了許多荠菜,用來做包子、馄饨都頂好吃的,桃三娘又想起什麽:“今早我去采荠菜的時候,順便采了松花,放進酒缸裏三天就得,到時候給你爹你娘拿一點嘗嘗,用松花釀的酒可是很益人的。”
我對桃三娘道了謝,幫她包好一籠屜包子,這時天又開始陰沉下來,我們趕緊把活計都搬進廚房裏去,午間果真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這一日客人不多,晚間孔先生來店裏吃了飯,桃三娘和他說那金谷酒快要做得,他謝過,臨走時照例又叫桃三娘幫他蒸了些菜肉包和豆包帶走,只是他交下的碎銀在他走後仍變做石子兒,桃三娘扔到一邊,同樣沒動聲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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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之中一個矮個兒的人撐着傘走進店裏,我轉頭一看竟是吳梆梆,他依然面色烏青,手裏拿着一些錢遞給桃三娘說:“孔先生算好日子,今天他訂的金谷酒該做出來了,他請老板娘另外再幫他做一籠豆包、一籠肉包,還要一壺酒和兩碗水飯,幾樣下飯菜,做好了晚飯時請夥計送去。”
桃三娘笑着接過錢數也沒數就答應了,并有意無意地問道:“你們先生真好,留你們這些學生夜讀,還請你們吃包子?”
吳梆梆面無表情地點頭道:“是啊,先生對我們很好。”
說罷,他就走了。
這才是未時過不了二刻鐘,我看着吳梆梆打傘在雨中柳青街走去的背影,卻顯得那麽灰暗帶點模糊。
金谷酒做出來了,因是新酒,所以甫一開缸之際不免聞着有些米腥和酒氣的刺烈,但略散散風,那酒中襯入松花的氣息就能感觸出來了,倒又獨有一些別樣的清冽。
桃三娘灌了一瓷瓶讓我帶回家給爹娘,又打了一壺放到炭爐邊溫着,再自去做出綠豆水飯和豆豉肉醬燒的茄子幹、一碗臘肉,何二和面蒸下包子,等做好這些并分裝好食盒,看看天便已經是日暮西沉了。
傍晚時分,江都罩在一片寒雨裏,遠遠看那小秦淮上的石橋,竟仿佛像只弓背伏地的深黑怪物,桃三娘吩咐幾句店裏的事讓何大他們好生看顧,就打起傘帶着我出門了,我一行走一行提着食盒,緊挨她身邊,但手還是被凍得發木。
過了石橋,按着這條路筆直走,很快就到學堂了,那紙窗正透出燈光,我心裏有點害怕,那孔先生不知是着了什麽魔障還是鬼魇,吳梆梆也被他弄成那副模樣,我不禁擡頭看桃三娘,她示意我不要作聲,先走到窗戶前,就讓我趴在縫隙往裏瞧瞧,我起初不知道她的用意,裏面不過就是包括吳梆梆在內的三四個男孩子,全都一動不動坐着聽孔先生講書,孔先生來來去去車轱辘似的念着幾句子曰,我正想說沒什麽好看的啊,卻突然發現那孔先生身後暗影處的房門似乎有什麽不對,再仔細看去,暗影的門內伸出了半張披發的臉,看不清五官,只有一雙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屋內的幾個學生——
我緊緊盯着那個女人,她的動作十分奇特,我看了半晌才發現她似乎在躲避屋裏的燈光,因此只是靠着地走,從孔先生身子的陰影裏挪動到靠近學生的桌子下面之後,她就用手扶着桌腳往最近的一個學生靠近,我不知道她要幹什麽,但肯定不會是什麽好事,只見她從桌子底下,那學生的兩腿之間仰起頭來,那男孩猶未知覺,但那女人已經朝他張開口,開始深呼吸氣起來,我不禁拉住身邊的桃三娘,低聲問:“她、她在幹嗎?”
桃三娘搖搖頭,用手搭在我的肩上表示安撫,我再看那男孩,明顯地他的面色、嘴唇都發白起來,而那奇怪的女人,吸了幾下之後,原本蒼白的模樣反倒微微粉潤了一點,不像一開始吓人了,然後她又縮回桌底,往另一個男孩的腳下爬去,這時桃三娘便把我遠遠地拉到一邊去,問我:“看見了吧?”
我點頭:“那人是誰?”
桃三娘答:“應是只啖精氣鬼,它化身女子形象,或許是勾搭到孔秀才,但孔秀才瘦骨伶仃沒什麽吃的,她就讓他幫忙想法把學生留下來讓它吃精氣,也難怪為何近來時不時那孔秀才就留學生晚讀呢。”
“吓?吳梆梆他們會死吧?”我急了:“三娘,要救救他們?”
桃三娘搖搖頭:“一時半會倒也死不了,但是折壽,你想救他們麽?那你敢不敢自己一個人把這些吃的送進去?”
“我自己……”我有點遲疑,想到那個女人的樣子,背脊一陣發寒。
“那幾個男孩子是被迷了心竅,所以遲鈍了,你到那就掀開食盒,把酒拿出來的時候灑出一些,這熱酒氣應該能讓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