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了,她老娘還巴巴地從紹興趕了來,我昨晚正好看見她坐的車子停在那棵大榆樹下,把大包小包不斷地往下搬,看樣子真是帶了不少東西來看女兒。”

我娘正在為我爹縫制一件新的葛布夏衣,她笑道:“肯定抱來兩壇子紹興的老酒吧?煮姜紅糖雞蛋。”

我在一旁看着娘的肚子,娘太瘦,但肚子隆起又高又尖,爹跟我說這必定是弟弟沒錯。

“呵,還有一只公雞,一只肥鴨子。”嬸娘笑道:“生孩子之前,吃了公雞肉好保佑生個男娃娃。”

“他們那兒的風俗吧?聽說還要拿陶罐子焖鴨子肉,然後站在女婿家門口喊‘阿官來哉’?”

我在一旁聽着新奇:“要拿着鴨罐喊‘阿官’?”

嬸娘點頭:“是啊,他們講究可多了。”

我又坐着聽她們閑話了一會,再過幾日就是清明,但怪的是今年不像往年那樣多雨,日頭幹幹地照着,竟仿佛有一絲秋意模樣的清爽,這大中午的,我靠着門檻對着院子坐,不知不覺有點犯困起來,便把頭往旁邊一靠閉上眼睛打盹。迷迷糊糊間,感覺有徐徐的風從小小的弄堂口吹進來,掠過我的鬓角耳邊,帶着些許涼意,讓人覺得很舒适惬意。

家門外的竹枝兒巷口有人拐進來,好像是個女人,因為我聽見“篤篤”的木頭鞋底子敲在青磚石面的響聲,是誰呢?往巷子裏走進去了,這附近很少有人愛穿木底鞋子的,穿木底鞋多半只在雨天,而今天幹爽晴朗得幾乎看不見雲彩……我恍惚這麽想着,就睡沉了。

這一覺睡了半個時辰才醒,嬸娘還在,和我娘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話,我到水缸舀出一勺水到院子裏洗了洗臉,看見烏龜縮在一叢新長高的韭菜裏不動,便把它捉出來:“你要偷吃韭菜啊?”

烏龜沒理會我,腦袋也不伸出來。

我覺得無趣,只好把它放回原地,然後出了門跑到歡香館去。

桃三娘在收拾鴨子,整只大肥鴨洗淨切成塊,然後下鍋炸出鴨油,再撈出來,另起熱鍋,将火腿與筍切片,加黃酒、醬油、鹽、冰糖一起,混入鴨肉焖成一大鍋,桃三娘一邊還問我,家裏今天有沒有熬鲫魚湯?但記得不能燒得太油膩。

忽然門外有人喊桃三娘,我跟着一塊走出去看,是個操着紹興口音的婆子站在那,桃三娘熱情地迎過去:“婆婆有事?”

那婆子有點不好意思:“我是住那邊巷子裏周榆家的,真是晦氣,家裏帶來的砂罐兒早上失手砸了,去問那賣店裏,卻說這貨剛賣完的,下剩兩個都賣給你們店裏了,所以我就想來問問,老板娘要是不等着急用,就賣一個給我。”

“噢,我當什麽事,您老是興兒姐的娘吧?大家都是街坊,興兒姐快生了,我也正等着吃紅蛋呢。”桃三娘一邊笑道一邊引她坐,又叫何大倒茶,自己到裏面去拿罐子。

我在一旁看着那婆子,她還算和藹的模樣,背有點彎佝,目光精神,可能是人逢喜事吧!

桃三娘剛找出砂罐來,只聽“呼啦啦”一陣馬蹄和馬車轱辘的響,一輛馬車駛到歡香館門前停下了。李二拿着一張腳踏凳立即迎出去,趕車的馬夫掀開車簾,将裏面的人扶着下來,婆子看見這樣情景接過罐子把一些錢往桃三娘手裏一邊塞一邊說:“老板娘你忙你的,我先走了。”

“好,婆婆不送了。”桃三娘有禮地送走那婆子,才又轉過笑臉去招呼那人,我則在一旁看着那婆子離去,心裏卻想,她專程帶來做鴨子的砂罐失手砸壞了,莫不是大人們常說的不吉利麽?

※※※

我回到家中,娘已經忙完了手上的活計,那位嬸娘卻還沒走,反倒又多了一位,她是住在周老榆家旁邊的,姓王,我過來時正好聽見她在說,周榆他家興兒姐的肚子有動靜了,方才她正幫她老娘在院子裏收拾鴨子的,忽然就肚子疼,她老娘卻出去了,是香姐把她攙進屋去的。

“是要生了吧,她可是頭一胎。”我娘笑道:“香姐也真懂事呢,聽說二娘要生了,就從外婆家回來幫忙照顧,別看她人小,可确實懂事,跟她二娘兩人相處和睦,不簡單哪!”

“好不好,外人哪知道。”住我家隔壁的嬸娘冷笑一聲道:“我可從沒聽說過二娘能對那前妻孩子真正好的。”

王家嬸娘的面容有一種黃黃的倦氣,還有不少斑點,眼睛裏沒什麽神氣,她聽到這便搖頭道:“還好還好,興兒姐對香姐也不刻薄,之前周老榆炖只老母雞給興兒姐補身子,她還分了湯給香姐呢。”

“就喝湯不給肉吃也叫好?”隔壁嬸娘仍在冷笑:“我要是香姐她娘,可真是放心不下這丫頭呢,香姐她娘又死得那麽冤屈。”

聽到這話,王家嬸娘的臉色猛地一沉:“你別胡說,吓唬人麽!”

隔壁嬸娘滿不在乎:“你怕啥?”

王家嬸娘瞪了她一眼,然後竟起身氣哼哼走了。

隔壁嬸娘撇撇嘴:“這些人當初只知道落井下石,終于香姐她娘死了,他們才知道害怕,嘁!我是看不上這些人。”說罷,也站起身跟我娘擺擺手:“時候也不早了,我家死鬼男人該回來了,我也得回去燒飯。”

“慢走。”我娘送她們出門去。

回頭我不禁疑惑地問我娘:“嬸娘說香姐她娘死得冤屈?”

我娘微皺眉頭:“小孩子問那麽多大人的事幹什麽。”便堵住了我的嘴,我也不敢問了。

我幫娘一起洗菜做飯,等爹回來吃,已經是天擦黑的時辰了。

站在我家院子,能聽見巷子裏遠遠地傳來一個女人拖長的聲音:“鴨罐(阿官)來哉——!鴨罐(阿官)來哉——咯!……”

我一邊洗着碗筷忽然打了個冷戰,因為我又仿佛聽見了白天聽到過的那個木鞋底子走路的聲音,“篤——篤——”,已經經過了我家門口,朝巷子裏走去,但聽那聲音,卻怎麽走得一步一停,仿佛是有氣無力似地挪過去似的?

巷子裏不知誰家的狗突然吠了起來,把我吓得手裏的一只碗差點打掉,我一時間恍惚覺得,那腳步就是循着那喊“阿官”的方向走去的,但那腳步走得如此地慢,若有若無。

我不由得直起身子,朝圍牆外張望,但巷子裏黑黑的,什麽都看不見。我又下意識朝另一頭歡香館的那邊望去,那雙高懸的大紅色燈籠一如平常在那輕輕搖晃,我心裏才定了定。

收拾完家什,娘因為腰沉就先躺下了,家裏因有兩張搖晃的板凳和一個摔漏的水瓢,爹便趁着空閑在家,把它們好好補修一下。

我捉着我養的小烏龜在院子裏玩,忽然巷子裏傳出一聲砸碎的砂瓷器皿的脆響,接着還是那個一直喊着“鴨罐來哉”的老婦厲聲驚呼:“不好了!不好了!産鬼!”

接着就是一陣用勁敲鐵鍋的響聲,聲音頓時驚動了四下的街坊鄰裏,我爹和我娘也急忙跑出來:“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只聽見那老婦的聲音帶着哭腔随着鍋響聲,繼續喊:“我個囡啊!你可得挺過去啊!……”

我娘害怕道:“是周老榆家的興兒姐不行了?難産?”

我爹皺眉道:“怎麽鬧出這麽大動靜,我去看看吧。”

巷子裏其他人家也有人推門走出去的聲音,住我們家隔壁的嬸娘也走到院子裏,隔着圍牆跟我爹說話:“月兒她爹,周老榆家媳婦生孩子,你一個大男人不要去,去了也幫不上忙。”

“是啊。”我娘也拉着我爹。

“哎,我糊塗了。”爹搔搔後腦笑道。

這時又有人從巷子裏跑出來,聽說話聲音是周老榆,我爹打開門喊住他:“周榆,去哪兒?”

周老榆急得跺腳:“找穩婆!這一個不頂事!”說着就跑走了。

巷子裏一徑傳來那婆子忽大忽小、紹興話腔調的喊聲,一會罵産鬼都快出去,一會又喊阿官快回來,鬧得整條巷子裏的人都不得安生。

何大從歡香館裏跑出來,在我們家門口看見我爹就問:“我們老板娘問這裏出什麽事了?”

“哎,老榆的媳婦子難産。”我爹搖頭答道:“那女人的老娘在罵鬼呢!”

“噢。”何大聽完就不再多說什麽,若有所思的神色望着巷子裏,略站了站他就轉身回去了。

過了一會,就看見周老榆幾乎是半拖半拽着個穩婆回來,但紹興婆子的咒罵聲卻越來越刺耳起來,隔壁的嬸娘已經往巷子裏跑去了,我爹躊躇了一下,也跟着周老榆後面去看個究竟。

我有點不放心爹,趁娘沒注意,便也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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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子裏黑憧憧的,那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