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那位孔先生又到歡香館來吃晚飯,他喝着酒,對桃三娘不斷抱怨自己學生的頑劣,說若不是還有一顆勸化世人向善的仁心,不然真想就此甩手不管那些男孩子了。

桃三娘一徑給他倒酒:“先生是宅心仁厚的大人,怎好和那些野孩子一般見識。”

“對!桃三娘說得是,不愧是有見識的!”孔先生似有三分醉意了,一把抓住桃三娘拿酒壺的手,也不放開,就這麽拉過來給自己杯裏倒酒,然後又吟了幾句:“只把那浮名兒,換了淺樽低唱罷了!”

我在旁邊看着,覺得那孔先生卻越來越面目可憎起來,他喝了七八杯下去,又叫桃三娘給他煮一碗綠豆水飯,還問有沒有新做好的雪白連漿小豆腐,有的話撒把芝麻鹽吃吃,桃三娘抱歉說只有油豆腐和豆幹子,春天一般不做鮮豆腐,因為春天霧潮,豆漿沾到容易壞。

孔先生打了個酒嗝:“好吧,你這是小店,自然不能齊備很多東西,話說那年我在洛陽,吃過一頓宴席,那可真是見識了什麽叫珍馐百味,山海奇珍。”

旁邊坐着喝茶的好事人伸過脖子來問:“先生都吃了什麽?”

孔先生翻翻白眼:“你們可知,西晉時期洛陽有一代巨富名叫石崇?他有一座金谷園,可是修得清溪萦回,亭臺樓閣,鑲金貼銀,雖然過了這些百年,多有損毀,但如今當朝的王尚書把園子圈出一塊重新修葺,我當時就是他的座上賓,呵,你們都想不到,當時金谷園裏那一場飯擺得……”他說到這,故意停頓一下,搖頭晃腦地又呷一口酒。

旁人便贊嘆道:“孔先生你既吃了王尚書的飯,那可是非比尋常的榮耀啦!”

孔先生搖搖頭:“可惜呀!我無心做官,只想四海為家,先不說這個,就說那天晚上的飯菜,你們可見過,那碗勺都是純黃銅的?盛燕窩甜湯的可都用白玉碗,牛乳鴿子蛋燒的鹿筋,海參也不過是用來拌一道涼菜罷了。”

旁人都聽得連連驚嘆。

他說得高興,把雙袖子一卷起來,露出兩條幹瘦的胳膊,将筷子“啪”地用力拍在桌上:“每人都有這麽大一碗的魚肚焖牛髓,還有酥雞煨魚翅、蟹肉蓋魚翅、八寶肘子炖魚翅、羔羊湯魚翅……”

旁人又不解道:“怎麽王尚書酷愛魚翅麽?一席之中就有這麽多道不同名目的魚翅?”

孔先生皺眉道:“這就是官家愛搞的排場,你懂什麽!”

我聽着新奇,便望着他出神,不曾想他忽然指着我:“當時伺候飯桌的童女,都是她這番模樣,個個粉雕玉琢,能歌善舞,那個恭敬畏懼,要知道哪個客人稍有不如意,她們都是要被殺頭的!”

“吓!還有王法麽?”周圍人都驚道。

孔先生似乎也覺得自己說得過分,便輕咳一聲:“想來不過是主人家吓唬她們的話,讓她們不敢出纰漏麽。”

桃三娘嘴角含着笑,不作聲地退進後面去,我覺得無趣,也跟着她後面,後院支着那口大鍋裏正翻滾着雞湯,桃三娘一邊叫何二做綠豆水飯,一邊拿碗舀了一勺熱雞湯給我喝,我謝了接過來,耳邊卻聽得屋裏傳出一陣陣那孔先生與衆人的說笑聲,我好奇問道:“三娘,他說的都是真的麽?”

桃三娘冷笑低聲道:“不知在哪本豔史外傳裏看到菜譜,自己編出來解自己饞的吧……當朝王尚書若請他吃飯,也至多是個幫閑角色。”

我很少聽桃三娘背後這樣損客人的,但又覺得很好笑,喝完湯我又幫忙洗幹淨碗,卻聽見外面那孔先生又在喊桃三娘,她連忙答應出去了,我抹幹手也跟出來,只見那孔先生正問:“聽聞桃三娘的手藝是南北中西都齊活的,我倒是想問問你可會釀金谷酒麽?”

金谷酒?我聞所未聞過這酒名。

桃三娘擰眉想了想:“莫不就是剛才先生說的,石崇當年喝的‘金谷酒’麽?”

孔先生“呵呵”一笑:“你實有幾分見識,不錯,就是那金谷酒。”

桃三娘似有幾分作難:“這酒……着實沒見過酒方為何。”

孔先生站起來一手拍拍桃三娘的肩膀一手又摸着自己的衣襟:“這樣吧,先結帳……”說到這,他忽然又低頭摸摸自己的腰間,然後道:“哎,今日出門竟忘記帶錢袋了,回頭我讓小子給你送來,你先想想怎麽做這酒,呵,我這一生不好那身外的黃白之物,惟獨只好這杯中之酒,你要是能做出金谷酒來,銀子我必定不會吝惜的。”

桃三娘只得笑笑應承下來,将他送出門去,待她回頭收拾桌子時,我不禁問她:“三娘,金谷酒你真的不會做?”

桃三娘反問我道:“他難道喝過真正的金谷酒?”

我搖搖頭,并不知道。

桃三娘又笑了笑:“但我能做出來的。”

※※※

桃三娘拿出她去年做下的紅酒曲,據她說這做曲的麥,最好用嵊縣産的,麥子的顆粒不需要最上乘粗圓的,那樣的麥子貴不說,還粉氣過重,酒做出來也多渾腳;然後又買回二鬥嵊縣所出的米,據她說江南一帶只有那裏的米粒最光圓飽滿,色白潔淨,而且其性的特點竟與糯米有點相似,但又不像糯米那般純糯的口感,所以香粘适中,蒸飯的時候,白米裏要加入二成的糯米,蒸的過程裏,鍋旁邊也要擺上小小的酒神牌位,擺上紅燒豬蹄膀祭祀,飯好了也就祭祀完了,然後把飯倒入幹淨竹器裏晾涼,然後下酒曲,桃仁二兩搗漿,一并下之攪拌,入缸封蓋,外面須有稻草圍繞,這樣就算是基本做好了,接下來就是每隔八九個時辰就察看一下,注意它發酵不變酸便可。

桃三娘還琢磨着想陽春三月時到城外采松花,據說拿一斤松花拿絹袋裝着投入做熟的酒中,浸三日後,酒味會更加甘美而滋補,但我卻疑惑道:“三娘,這不是金谷酒了吧?”

桃三娘冷笑:“這世間哪有金谷酒?石崇畢生奢富逼人,後人或有豔羨他的,也不過是眼紅那滔天財勢,酒不醉人,是人自讨醉,想喝石崇的金谷酒,不過就是追捧那種財勢的妄念罷了。”

“噢。”我想像不出那石崇所謂的滔天財勢究竟是何風光,但那孔先生,是個私塾裏教書先生,他也妄想要石崇那樣的富貴?我忽然想起什麽:“三娘,那天晚上孔先生吃完飯回去以後,不是說叫人來送飯錢麽?怎麽一直沒來?”

桃三娘拉着我進屋:“随他願意,這沒什麽。”

※※※

柳青街籠罩在蒙蒙的毛雨裏,那些柳枝上已經泌出了微微的細芽,這時遠遠望去就像一層嫩黃帶青的煙,店裏這個時候沒客人,我把雙手放到炭爐邊暖暖,桃三娘在櫃臺裏打着算盤珠算帳,忽然聽見外面“噔噔噔”一陣奔跑的腳步聲——

我伸出頭去望,是吳梆梆正從遠處跑過來。

他是個生得矮而壯實的男孩,頭頂的發剃掉,露出烏青的一片,只在腦後翹起一根紅繩綁的小辮子,一雙大眼睛總是爍爍的很有精神,可他這會子一個人很急匆匆的樣子,這個時間應該也下學了,他是急着去哪玩?我看他徑直跑過歡香館門口,是往菜市的方向去的,起初我也沒在意,但過了一會,又有幾個男孩子跑過去,我認得他們都是吳梆梆平時最要好的幾個人,也是一起上學的,莫不是鬧別扭了?這些男孩子總是吵吵鬧鬧的,所以我從來不愛和他們玩。

晚上吃飯的時候,孔先生又來了。

要了五香腌菜炒肉和米飯,随便吃着,又叫桃三娘趕着做幾個豆沙包子和菜肉包子,他要包好拿走的,桃三娘也沒多問,就照着他的話做好了,他随手扔下一小塊碎銀,很大度地說不需要找贖,就連忙走了,但桃三娘拿起那塊銀子在手上,面色卻若有所思,我過去幫她收盤子和碗筷,覺得她臉色不對:“三娘,怎麽了?”

桃三娘把手裏的銀子在我眼前晃晃:“你看這是什麽?”

我不解道:“銀子啊。”

桃三娘笑笑,手晃了晃:“你看清楚。”

我定睛再一看:“呀!”差點沒大聲說出來。桃三娘把手指放到唇邊示意我不要聲張,讓周圍人聽見,但我還是吓得瞪圓了眼睛,從她手裏拿過來仔細看看,低聲問:“瓦片?”

桃三娘微微笑點頭,不說什麽收拾東西進去了。

我預感到什麽不對,跟着她後面進去追着問:“三娘,怎會這樣?”

桃三娘悄聲告訴我:“那孔先生要倒黴了。”

※※※

随着寒春陰雨漸退,陽光也漸漸照得明媚起來,江都城裏的陽春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