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這個糖滿他的願,只是竈神是否領這個情就未必可知了。
這樁官司了了之後,聽人們說,姜家那位通房丫頭梅香,經歷這番牢獄之災後回到姜家,姜秀才拿她如正房般看待,臘月三十還特地請歡香館的桃三娘為她做了一大盒新年的大紅供糖花,祭祀祖宗牌位時攜着她正兒八經跪過,就開始讓全家上下都對她稱少奶奶,只拟等年節過後便擇日為她做名分,扶正為妻房呢,衆人都說這才是天理不虧。
二、金谷酒
這一年開春,江都一連下了不知多少日子的冷雨,不論黑天白晝都是刮着入骨的寒風,柳青街上兩行柳樹這個時節原本也該發芽飄絮了,但看那長垂枝條上,硬是被風雨吹凍得有點萎黃的樣子,比不得往年時候綻發的生機。
歡香館裏照舊每日炊煙騰騰,過路行腳、街坊四鄰到館子裏來吃飯或閑坐,竟比以往還多。想是因為桃三娘總在屋子裏燒那避寒驅濕的炭爐子的關系,她從不嫌費那炭錢,可但凡只要爐炭紅着,外頭走過的人就能感到屋子裏散出去的熱氣,若是走遠路的人,那腳下鞋子早就被泥水沁透了,春雨的寒氣能直刺入人心裏去,鼻子上再一聞到飯館裏的飯菜香氣,那就鐵定是不舍得不進去了。而那些來吃茶聊天的街坊,不外乎也是家裏或舍不得日夜燒炭,或只是想挨個人多氣旺的去處,解解清早、晌午的春困,個個時不時都咒那鬼天氣,那凄風苦雨究竟還要下到什麽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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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春前最鮮下的小白菜,桃三娘用來做五香腌熟菜,必須選高棵而根株細,不經過冬雪的,十斤菜便要十斤鹽,甘草數莖,莳蘿茴香一把,白菜加鹽揉幹并絞緊,入小壇子捺實,然後再加甘草莳蘿等蓋菜面直至封口,壇子上壓重石,三日後打開一次,倒出裏面的菜水,然後再另準備幹淨砂缸,缸內不得有半滴水,倒些鹽鹵襯底,然後把白菜擺入,過了七日又再倒菜水一次,仍用石壓,直至交春以後,就可以随時用吃了。桃三娘熬粥,便用它切細了炒木耳肉絲,佐飯時則把它與菇絲、肉幹蒸,還有煨肉塊或者燒豆腐,配蝦米、筍片做湯,都是十分美味。
這一日午間,飯館裏來了位客人,身量臉頰俱是削長,穿一身灰夾袍,簪着油光整齊的髻,有認得他的街坊向他打招呼:“哎?不是孔先生麽?”
我才曉得原來他就是附近學裏新請來的一位先生,姓孔,自稱山東曲阜人士,家籍與聖人孔家是連宗,傳承儒雅,是個飽學之士,這一帶不少人家一聽說來了這樣一位好先生,不論貧富,就是東挪西借一筆銀子,也都把男孩子送去上學了。
李二招呼那先生坐下,倒上茶,那人正襟危坐,一邊微笑與周圍人寒暄,一邊拿目光打量這裏:“來到江都,就聽聞柳青街的歡香館很有名氣,可是個古之淳風未遠,陶淑綦深的地方,今日特來一見。”
桃三娘從廚房出來看見,聽見那先生的話,“撲哧”一笑,連忙過來應承道:“這位客官第一次見,小店鄙陋,不知客官想吃點什麽?”
“你就是老板娘咯?”那先生擡頭乍一看到桃三娘,不無一點驚詫:“人說歡香館的老板娘人美如夭桃蕊杏,今日一見果不是誇張。”
我在一旁看看桃三娘的一身上下,她不過穿着平日的一件豆綠夾襖,木梳別着一色的包頭,系着圍裙罷了,沒什麽特異的地方。
旁邊的人已經跟桃三娘搭腔,告訴她這人便是新來的學裏先生,桃三娘連忙笑着應承道:“難怪難怪,我就看這位先生氣度不凡,果然竟是個讀聖賢書的人。”她趕緊吩咐李二道:“去拿兩碟小菜,熱壺黃酒,給先生祛祛寒。”
小瓷罐焖肉、紅燒肉糜腐皮卷、五香腌白菜燒豆腐陸續擺到桌上,孔先生面帶笑意審視着贊道:“難登大雅之堂的小菜也能燒出如此的色、香、味,真是手藝不凡啊。”
桃三娘執壺給他杯裏倒酒:“孔先生過譽了,先生是讀過萬卷書、行過萬裏路的,我這小店賣的東西,先生要是看得上眼,那就權且吃吃,若看不上眼,那也是理所當然的。”
“哎,老板娘真是會說話。”孔先生說着拿起酒杯,搖頭晃腦吟道:“莫辭盞酒十分勸,只恐風花一片飛。”說罷,一口喝盡。
旁邊的人起哄道:“桃三娘,你的酒要把孔先生灌醉了,才一杯他就想飛。”
桃三娘又轉過去作勢要給他們倒酒:“只有孔先生醉有什麽勁兒的?索性你們也陪着一塊醉好了。”
我在靠近炭爐的櫃臺旁小桌子趴着,溫暖的炭火烤得人昏昏欲睡,這時幾個人跑進店裏來,聽腳步聲十分急促,我以為發生了什麽事,望過去時發現原來是幾個年紀和我相仿的男孩子,手裏各都拿着書本,為首一個看見那孔先生就喊道:“先生先生,您讓我帶着他們幾個背書,但他們偏偏不服我管。”
孔先生放下筷子,正色對後面幾個男孩子道:“你們幾個為什麽不服他管?”
那幾個男孩子我是認得的,都是住在附近的人家,年紀與我也相仿,尤其當中那個叫吳梆梆的,是出了名的淘氣,那孔先生問,他就舉着手裏的書大聲說:“他根本不曉得字,我問他什麽他都答不上來。”
“哦?你問他什麽?”那孔先生一本正經地從吳梆梆手裏拿過書,吳梆梆指着其中一個地方道:“先生剛才教我們背這裏,明明是貧而無餡吧?我問他,貧為何會無餡?難道貧窮人家蒸包子就不放餡?他卻說貧而蒸包子無餡,那就做饅頭好了。”
孔先生看清書裏的句子,突然大怒道:“呔!一派胡言!子貢曰:貧而無谄,富而不驕。你們無知小兒,竟扯到什麽蒸包子饅頭?真是亵渎聖賢書!你們幾個回去都把這句話抄五百遍!”
幾個男孩子懊喪地去了,周圍的人都啧啧稱贊孔先生嚴厲,有的還說,只要有了孔先生這樣的嚴師,不怕孩子們往後不中秀才。那孔先生倒很謙虛,聽着人們的談論卻并不多說什麽。
桃三娘應承完一圈,又回到後面廚房去,我便也跟着她後面,到了廚房裏,廚子何二正收拾好兩條大鳙魚,“乓乓”兩下砍下它們胖大的魚頭,然後魚嘴朝天血糊糊地擺在臺面上,桃三娘皺眉道:“這鳙魚的肉太綿,不好吃,拿油豆腐紅燒了賣便宜些吧。”
地上有一堆新掘回來的筍,桃三娘讓我幫着一塊剝筍衣,我和她說:“那個孔先生很有學問的樣子,聽說有七八個小子到他學裏做學生。”
桃三娘笑道:“讀書人有幾種,除了真正能領悟聖賢道理的那一種以外,剩下的就是酸腐之物,比我醋壇子裏泡的魚胙還要難聞。”
她這話我沒聽懂,但也沒追問,剝完了筍衣,她就把筍切薄片,配切細的鹵肉一起炒,鹽、醬油、酒調味,出鍋時還撒上幾滴麻油,我看那孔先生有句話倒是說得沒錯,即使是這樣簡單的小菜,但經過桃三娘的手藝出來,卻偏偏就有特別誘人的美味,桃三娘把筍肉片分盛出幾碟端出去,只見那孔先生已經把飯菜都掃個幹淨,酒壺也見底了,站起來叫桃三娘算賬,桃三娘連忙止住他:“難得先生光臨我這小店,這頓是我請先生的,若有招待不周還請包涵呢。”
那孔先生一邊把錢袋揣回衣服裏,一邊埋怨桃三娘太客氣,他這個無功不受祿,下回可是決不肯吃白食的,說完,便念叨着什麽詩句,晃晃悠悠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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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梆梆被孔先生打了手心,原因是他捉弄先生:起先,他娘做了一籃豆包和煮雞蛋,讓他送給先生,但他居然把東西都分給幾個同窗夥伴一起吃了,之後趁着先生午睡的時候,拿幾條毛蟲藏在先生的帽子裏,先生睡醒覺來戴上帽子,不一會兒就頭癢得難受,于是一邊講課一邊去撓頭,又不好脫下帽子撓,怕在學生面前失了體統,吳梆梆直在那裏偷笑,後來有另一個同學到先生那裏告了他,先生聽完惱羞成怒,于是當着衆人的面把吳梆梆拉出來狠狠打了三下手掌心,再罰他掃地,掃完地再抄書,但吳梆梆也很倔強,他掃地的時候,故意用掃帚揚起灰,搞得屋子裏掃完之後還沒掃之前幹淨,孔先生氣不過,拎着他的耳朵到他家去,對吳梆梆的爹娘數落了足有半個時辰,他爹娘好說歹說,又留吃了一頓好飯,才把他打發走,吳梆梆更是被他爹打了一頓,一晚上不準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