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黑糊糊地堆在地面一灘,然後她又在這一堆灰渣滓裏翻找,果然揀出不少瑣碎的小骨頭,似乎因為被燒過,這些骨頭有的發白,也很脆,輕輕用手一撚就散開了。
姜秀才驚呼:“誰放的雞骨頭?”
那女人雙手髒兮兮地拿起這些骨頭,說話卻是個老者的嗓音:“這些都是被她們埋在竈膛灰裏的……兩只雞生劏取血後連毛也不拔就藏在這裏!”
姜秀才目瞪口呆地立在那兒,旁邊趙大爺把燈籠湊近了仔細看:“為何要把雞藏在這兒?”
養娘則好像恍然大悟一般嘀咕起來:“就是自從上回丢了雞以後,這爐竈裏生火就總也不旺,大家都以為是柴濕……現在我們煮什麽東西能用小爐的都不使這大竈。”
養娘的話還未說完,那女人又像方才一樣,全身一軟歪到一邊去,然後随即再像抽了風似的全身一震醒轉,看着眼前情景,臉上神情立刻換成一副哭喪相,一邊轉過去慌慌張張的朝竈臺跪着磕頭,一邊哭着說些諸神仙恕罪、祖宗恕罪,再不敢拿血腥污穢神明之類的話,哭了一陣,又開始大叫,身上左躲右閃,連連告饒別打了,我們旁邊的人都看得驚詫莫名時,她突然過去抱住姜秀才的雙腿:“相公、相公,我都說吧……娘是被我加了藥……但我不是存心讓她死的,她得歷節病要服烏頭湯,我在為她熬藥時另把烏頭加了量……只加過三次,可不曾想她就……原本只是我一時之氣糊塗迷心,想讓她多在床上躺卧些日子罷了。相公!我真沒有殺人的心哪!這白胡子老鬼日夜跟着我,要我把這事說出來不然就把我打死……相公,我都說給你了,救我!”
姜秀才臉色青白,若不是趙大爺和他的小厮在身邊扶着,早就癱倒在地,聽了女人的一番話,他的雙目都僵直了,半張的口什麽也說不出來。趙大爺也急得在那兒跺腳說:“姜兄,怎麽辦?”
女人猶在地上左躲右閃苦苦呼疼,似乎她口中那個白胡子老頭還在那兒打她,我正被這女人的癫狂模樣吓壞了,腳下不由己地一直往後退,也不知怎麽就引得女人注意到我,她一手抱着姜秀才的腿一手指着我:“歲供糖?……你拿着的是給竈神的歲供糖!相公!祖宗爺說要你我拿那盒子裏的東西給竈神,誠心誠意祈求神明饒恕……”
趙大爺也疑惑地看着我道:“你拿着是什麽?”
我看看桃三娘,結結巴巴地說:“是、是三娘做的糖食。”
趙家小厮也搭腔:“下午少奶奶說想吃歡香館的糖食,讓我去叫老板娘做來的。”
那女人在地上連跪帶爬地過來,從我手裏接過兩個包袱,将裏面一份一份的糖食小心翼翼地端出來,口裏念叨說:“是了,是了,給竈神的歲供糖就是這……”
那一直沒有回過神的姜秀才,這時終于醒味來,他想起了什麽,過去一把抓住那女人的雙肩:“你在娘的藥裏做手腳了?那雞也是你讓人殺的,然後找緣由載到梅香身上?你怎能這麽做?你怎能這麽做?”
那女人猶在仔細地查看一份份糖食祭品,對姜秀才的話置若罔聞,被他抓住搖得厲害了,就才把目光轉回他臉上,只是讷讷地問道:“相公,要供給竈神了……祖宗爺說,我把剛宰的死雞污穢埋進竈膛裏,是對竈神的大不敬,竈神大怒,上天庭要減你我一紀的壽……所以他要你和我一塊去磕頭,給竈神磕頭,請他老人家饒恕。”女人絮絮叨叨地說着這話,姜秀才卻仍在追問她為什麽要害死娘親、栽贓梅香,兩個人都跟對方各說着各話,完全是死擰着糾結不開。
趙大爺實在看不過眼,走過去朝兩人大吼一聲:“別吵了!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然後一把拽住姜秀才的衣領:“姜兄,這事蹊跷,你先前不也說夢見自稱祖宗太爺的白胡子老頭拿拐杖打你麽?現在嫂子同樣碰到了這樣的怪事,而且折磨得她說出這些實情,或許冥冥之中神鬼有知,真的不能置之不理呀!”
姜秀才被他的話吓住了,低頭看女人手端着一碟糖食正用祈求的目光看着自己,沉吟了一下,他起身又走進廚房,看着地上那堆摻雜了雞骨頭的竈灰,再看看竈臺旁邊的牆上所貼的那張竈神像,那張紙還是舊的,看樣子他們家今年還沒祭過,姜秀才嘆了口氣:“娘生病的時候,你幾乎不會去替她煲藥,都是梅香在做……那回你和娘怄氣,之後卻争着要替她老人家煲藥,還說是你後悔頂撞了她,所以親手煲藥贖罪,我想你是良心發現了,卻不曾想你竟如此不知悔悟!娘死後,你又一直把梅香視如眼中釘,我敬你是妻,小事也都不與你計較,可你……”說到這兒,姜秀才雙膝跪下,朝竈神像磕了三個響頭,又叫趙家小厮去給他拿筆和紙,女人也抖抖索索地過來,把幾碟糖食擺在竈臺上,跪下一并磕了三個響頭,養娘去廚房的櫃裏找來酒和杯子,姜秀才給三個杯子倒滿,然後一一向竈神祝禱,灑完最後一杯酒時,說來也神奇,就在這三杯酒灑完,那竈裏倏忽一下迸發出一股淡藍煙幕似的火焰,牆上貼的竈神像也頓時化為紙灰飄散殆盡。
那跪着的女人一瞬間才終于完全清醒過來,擡頭四下裏張望:“這是哪兒?我怎麽會在這兒?”然後看看姜秀才,一臉迷惑道:“你這是做什麽?”
姜秀才不做聲,這時趙家小厮拿來了筆墨和紙,姜秀才突然一手拉起她:“跟我走!”說着,就像方才那女人強行拉他來廚房一樣,這回輪到他拉着女人往外走。
那女人又驚又怒,尖聲喊道:“你要去哪兒?你想做什麽?放開我!”
姜秀才一反平素溫文內向的樣子,死死抓住女人的手,聲色俱厲道:“跟我到祖宗的牌位去!你做的這些傷天害理的事,竟不知道祖宗有眼麽?”
女人一時語塞,但随即又掙紮罵道:“方才是有鬼怪魇着我了,那些都是胡說的!你死人麽,這也信?”
但姜秀才任憑她怎麽說,就是鐵了心地拽着她往前走,趙大爺和養娘在一邊跟着勸解,也無濟于事,我和譚大夫、桃三娘都是局外人,什麽都不好說,只能跟在後面看着。
姜秀才把女人帶到面前一間正屋,廳堂正中竟是擺着畫像和牌位,屋梁吊着長明燈,只是一眼就能看見屋梁、門檻等處都有許多被火焚燒過的痕跡。姜秀才硬是将女人拉進屋,然後叫趙家小厮把筆、紙拿來,鋪在牌位前的桌上,飛快把筆頭蘸了墨水就開始寫。我站在屋外,看不清他在做什麽,一會兒卻聽到那女人尖聲慘叫:“你寫休書?你要休了我?”
姜秀才什麽也不說,只是一直低頭寫着。那女人朝他身上又撕又打,幾番想搶筆,但姜秀才都決絕地把她推來,并且叫養娘把女人攔住,養娘是向着女人的,便也幫着連連哀求。
看局面鬧成這樣,趙大爺還算冷靜,從衣服裏拿出錢來回頭分別交給譚大夫與桃三娘,說姜家鬧的這些是非,外人在此多有不便,于是打發我們快走,我也巴不得一聲,跟着譚大夫和桃三娘趕緊離了姜家。
天時已晚,經過在姜家這一番鬧哄哄的場面,我的腦子都犯暈發脹,而且三個人都沒吃晚飯,譚大夫就随我們一起回到歡香館,草草在歡香館拿冷飯泡湯吃過便各自回家不提。
後來,有關姜廪生家那離奇恩怨的官司,被整個江都城裏的人傳至過了新年也未止歇。姜秀才的正方李氏被姜秀才以“七出”之中數條為由休棄,然後再以謀害家婆,犯下人倫之大逆不道罪被官府收押,定罪後即按律受刑。
關于李氏是如何肯說出害人實情的來龍去脈,也被人們傳說得神乎其神,有說是姜家祖宗顯靈,先是附身于其家黃狗身上對其警示,又正好李氏小産後身體虛弱,才又魇在她身上,借她自己的口說出實話的;可又有人說,她發瘋那日恰好為廿三,是送竈神上天的日子。竈神原本就是專司人間家宅善惡的神明,你這家人若真有惡事,那就算拿再多的好糖供給神祗的嘴巴也是無用,善惡到頭終有報,所以這趟未必就是姜家祖宗顯靈,而是李氏拿血腥污穢亵渎觸怒了竈神,竈神于是幻化玄妙,懲奸除惡的。
我想,那天預先來歡香館請桃三娘做糖的,必是姜家那位祖爺吧?他知道不孝的孫媳李氏得罪竈神,按照習俗姜家自然要給竈神上供糖希求減輕罪過的,桃三娘幫他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