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少爺」,嚴璿?

她想問問曲水,可又覺得自己不該知道太多,今兒已經錯一回了,不能再錯。于是含笑默默收了筆随曲水出去,然走到畫缸前,忽而看到個熟悉的印章。

她放下筆,展開,是幅山水丹青,印章處赫然「懷玉居士」四字

——是二叔容仲琨。

容嫣大致掃了眼,同樣的裝裱便有三卷,她恍然想起方才那人的話:他去通州了……

「虞墨戈,你金屋藏嬌,藏的便是她?」

正堂裏嚴璿不可思議地指着雲毓院的方向問。

虞墨戈容色淡淡,撚了撚指尖道:「你最好當做什麽都沒看見。」

嚴璿真不知該說什麽好了。宛平圈子就這麽大,容嫣他在縣衙見過一次,她的事更是有所耳聞,怎都沒想到虞墨戈偷會的竟是她,這也不合他脾氣啊。

「在栖仙樓玩玩就算了,這種人動不得。若被人發現了如何?她逼你,你是納還是娶?栖仙樓的哪個不任你挑。不稱心,我給你覓兩個秦淮佳麗,才色雙絕的,也算你有情調。可是……她……你可知她是誰?她和離前的夫君又是誰?」

嚴璿話急,虞墨戈聽得哼笑一聲。

這一聲可挑了嚴璿神經,他更急了。「你玩也得有個限度吧!這……」

「你何時見我玩了?」

這一句把嚴璿問住了。不是玩……不是玩是什麽!

嚴璿越想越糊塗——

三年前,他是名震內外讓鞑靼北虜聞風喪膽的征西前将軍,戍守九邊;而自己不過是個貴游子弟,混跡京城。風馬牛不相及的兩人。若非他削職,被關都察院一年,心灰意冷從而走馬跑鷹,雜身于聲色,他們根本不可能相識。

兩年裏他名聲水漲船高,都道他是圈子裏居首纨绔,可別人不知,嚴璿了解。別看他煙花酒色過,可是妥妥的片葉不沾身。

直至後來,覺他胸有籌謀,雖不甚了解卻也生了份敬佩。不過信他,大抵還是因為他沒把自己當做酒肉朋友,肯推心置腹。

至于他為何結交自己,嚴璿不清楚也不在乎。

可他是真心不想虞墨戈陷入不堪境地。

女人接觸多了,嚴璿摸了個透。容嫣這種「孤身良婦」是絕不能沾的,看似安穩妥帖,她們可沒煙花女子的凜然和灑脫。人家認得清自己,有朝一日甩下了她們也不會放在心上,但這種女人,受禮數禁锢,腦袋裏一根筋,天曉得會做出什麽事來。

為她們費心思都不值當——

尤其是這位,因着貌美惦念的人可是多。然這位小姐,哪個都不入眼清高得很。越是把自己當回事的人越是難纏。也不知虞少爺許了人家什麽,能把這朵高嶺之花拿下,熟不知他這是種下了何等禍根。

換了常人也罷了,她可是秦晏之的前妻,建安郡君的孫媳啊……

嚴璿心裏翻江倒海,虞墨戈卻全然不在乎。冷淡淡地道:「你來何事?」

心中萬念戛然而止,嚴璿回神,神情嚴肅道:「聽聞你去通州徐井松也跟去了,監視可是緊,他沒發現何事吧。」

「我倒希望他有所‘發現’,有他給國公府傳話,免了我還要特意做出動靜。」

「你可看到了陸參軍了?」

「看到了。」

「那……」嚴璿還欲問,被虞墨戈打斷了。

「毋需再問了。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要好。」

虞墨戈的确是為他好,若不是前世經歷過一次,他豈會相信嚴璿竟是那般剛烈純正之人。

景帝陳佑祯繼位後沉淪聲色,身體每況愈下。皇帝兩子,長子陳湛乃都人所出,而次子陳泠,其母為皇帝寵妃邵貴妃。陳湛歲十三,少年有志,可為了寵妃皇帝非要立年僅七歲的陳泠為太子。「太子者,國之根本也。」自古立長不立少,怎能因寵而違背祖制。嚴恪忱帶着衆臣反對,與支持邵貴妃的首輔荀正卿對立。

嚴恪忱之所以堅持,不僅因長幼秩序,更為了穩固朝綱。

邵氏婦人私欲,一心只想登上太後之位,全然不在乎荀正卿的野心。首輔支持她,無非是想通過易操控的小皇帝把持整個朝政。嚴恪忱作為對立,因此被誣陷,罷官免職,氣得卧榻不起。而後正是他小子嚴璿承父志,為其洗冤的同時支持陳湛。

可終究寡不敵衆,陳泠繼位,朝廷把控在邵貴妃與首輔的股掌中。再後來,首輔幹脆獨攬朝政,小皇帝也成了傀儡……

嚴璿依舊抵抗,被抓入诏獄,死而不屈……

不過這都是五年後的事了。如今的嚴璿,還是那個和父親較勁叛逆的纨绔公子。

所以他本質是純正的,胡鬧無非是對家族束縛的一種反抗。可他畢竟年少,易沖動,這輩子虞墨戈不想他再莽撞地走上那條不歸路,他要幫他,于此同時也是幫自己。

虞墨戈話出,嚴璿識趣不問了。不過貪墨之事,還是得告訴他。

「都察院和兵部查出來了,虞晏清貪墨軍饷證據确鑿,他本是想借你做替罪羊,畢竟你曾任大同總兵。可你沒回,他套不出線索也尋不到你的銅章,便尋了曾經的參軍和把總作了僞證。

「然左佥都禦史竟也得了份證據,他一向秉公做事,連首輔都不懼,與我父親竟把虞晏清僞造的證據全部查了出來。于此,就是皇帝想保他,怕是也保不了了。」說着,嚴璿咧嘴一笑,「我還是第一次見父親這麽順眼。」随即朗聲大笑起來。

可笑着笑着,又被虞墨戈的話給冷了回去。「皇帝保不了,不等于首輔保不了。」

「別說,這事還真就壓在首輔那,拖了許久了。也不知他何意,難不成他想保英國公府。」

他當然不會保,但他也不會讓英國公府出事,因為這個坑便是他挖的。

他是兵部尚書,軍饷都是由九邊督總上報兵部,由兵部向戶部申請批款。虞晏清貪墨吃空饷,他如此精明的人豈會不知?他是深知虞晏清的貪,放開着讓他吃。目的只有一個,借此掌控握有兵權的英國公為己所用。

這都是前世虞墨戈因這樁貪墨安入獄後才想明白的。

當可不能上兩次——

「暫且不用管他們了,此事到此為止。倒是你,春闱在即,你可都準備好了。」

「诶——」嚴璿懶洋洋地哼了聲。自小生活在官宦世家,生下來這個話題便黏在身上甩都甩不掉。不提父兄長輩,便是前朝祖上都是為官的,嚴璿就是厭惡這種既定人生才會放縱自我,怎地連虞墨戈也跟着世俗起來了。

「咱倆之間可不存在這個話題,除非你這個武将何時也考了文舉,不然別跟我提這話!」

虞墨戈無奈而笑。

有些人對科舉避之不及,而有些人還在為之努力……

容炀晌午回容宅陪姐姐吃飯。飯桌上,容嫣一直舒心地盯着弟弟,時不時地給他夾菜,照顧他用餐。

血緣這事很奇妙。容嫣穿來便在秦府,和這個弟弟基本無甚接觸,還是她病重,家人以為她大限将至才喚容炀來看她,那時候她連眼皮都睜不開了。

可如今骨子裏就是有種沖動想對弟弟好,見到他便莫名地親近。這是原身對弟弟情感的延續,就她而言她也想對他好,畢竟這是她在世上最親近的人了。

她疼弟弟,弟弟自然也疼姐姐。見她只顧看着自己,也勸她多吃些。

「姐不餓,姐就想看着你吃。」容嫣一臉的滿足。

其實也真是吃不下了,早飯被喂了那麽多。

容炀和姐姐在一起也心情極好,胃口頗佳,吃了口醬香的紅煨肉對着姐姐笑了,目光掃到姐姐頸脖,笑容突然凝住——

「姐,你脖子怎麽了?」

容嫣下意識摸了摸,恍然察覺應是虞墨戈留下的吻痕,拉了拉衣領道:「沒事……貓撓的。」

見弟弟狐疑地盯着自己,容嫣忙給他端了杏酪。「喝點甜杏酪,潤肺生津的。知道你喜歡奶香特地給你加了羊乳。」

杏酪哪止得住好奇心。容炀怯聲道:「姐,那是——」

「吃飯!」容嫣慌張制止,聲音略急,讓容炀更覺得她在掩飾。他十三了,有些想法模模糊糊已經存在了。容炀問了句他一直很想問的話:

「姐,離開秦府後,你過得好嗎?」

容嫣沉默須臾,會心笑道:「好。再好不過了。」見弟弟眉心不展,她放下筷子,疏朗道:「姐說的是真話。許你聽了些浮言,不過亦如飲水冷暖自知。我過得好不好只有我自己清楚。我迄今未悔,不管在秦府還是在容家,我從沒如此惬意過。不用看人家臉色,自己為自己做主,還有什麽不滿意的呢。」

姐姐璨笑,瞧得出是發自內心的。然容炀依舊不能釋懷,猶豫着嗫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