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日,
劉大鵬便到了涿州。
天晚了,
客店俱滿。
直走到路盡頭,見一家兩間小店尚空。
就打發了牲口去了,卸下行李住下。
店中只有老夫妻兩個,劉大鵬是一路辛苦了的人,倒頭一覺就醒暈去。
到半夜時,
忽被狗叫聲驚醒了,聽得房內有響動,猛睜開眼,見壁上透進亮來。
即忙爬起來看時,
見後壁上一個大洞,原來是一團籬笆編制,已被賊扒開。
再看行李衣服盡無,就丢下一件棉襖,一條被。
忙敲火起來照時,褲子落在地上,只得拿起來穿了,坐着等待天明,心中好生氣苦,絲毫盤纏俱無,這咋個辦?
天亮後,便找那店家吵鬧,要喊官,鄰居皆來勸阻。
有說道:
老兄,你看他這兩個老朽,已是與鬼為鄰的人了,就送到官去,也不能夾打他們,萬一逼出事來,反為不美,不如且住在他店裏,叫他供給粗食,你可速去訪尋那賊的去處,看可否将他拿住,如何?
劉大鵬也沒有辦法,只得住了下來,好生愁悶,自出世以來,還從沒有受過這樣的苦哩!
雖經過幾場大難,卻也沒有吃着啥子苦,這逐日的粗粝之食,何曾吃過,咋個能下咽。
不覺過了十數日,
遂釀出一場大病來,渾身發熱,遍體酸疼,筋都縮起來難伸,疼痛的日夜叫喊。
有半個月,忽發出一身惡瘡來,沒得吃,只得當賣了被子換幾個錢來。
盤攪過了幾天,瘡總算破了,濃血淋漓。
店家先還服侍着他,後來,見他這般光景越來越重,老夫妻倆便吓得撇下屋來,不知去向。
劉大鵬要口湯水,也無人應,只得忍捱了起來,剩下的幾百文錢,漸漸用完了。
鄰家有好善的,便送些飯食與他。
後來,日久難繼,未免也學齊人的行徑,開始乞讨起來。
幸的天氣漸暖,衣服薄些,還可熬得過去,只是瘡臭難聞,鄰家也漸漸厭他臭味起來。
雖有時乞讨也沒得,一連就餓了兩天,只是睡在地上哼。
有一老者對他說道
你睡在這裏也無用,誰送與你吃啊?今天水木寺裏施食,不如去到那裏,還可搶幾個馍馍吃哩!
劉大鵬哼着說道:
找不着路哩?
老者說道:
進了西門,不遠就是!
劉大鵬餓得确實受不了了,只得忍着疼捱起,拄着竹子,一步步挨進城去。
已看到寺廟了,
只見許多的乞兒都在寺門前等着哩!
見門外已搭起高臺,鋪下供養。
到黃昏時,
衆僧人開始上臺行事。
只見:
鐘聲杳霭,幡影飄揚。爐中焚百合名香,盤內貯諸般仙果。
高持金杵,誦真言薦拔幽魂。手執銀瓶,灑甘露超升滞魄。
觀世音合掌慈悲,焦面鬼張牙兇惡。合堂功德畫陰司,三途八難。
達殿莊嚴列地獄,六道四生。楊柳枝頭分淨水,蓮花池裏放明燈。
直至二更後,法事将完。
衆僧遂将米谷饅頭等物,念着咒語,亂抛下來。
衆叫花子齊擁而搶。
正是力大者為強。
劉大鵬恃着身長也搶到幾個饅頭。
吃後,便就在山門下睡了一夜。
聽到同宿的叫花子相互私語說道:
明天泰山廟有女眷來游玩,我們趕早去混一頓好吃吧!
次日,
劉大鵬也忍着疼跟了去。
見那泰山廟蓋得真好。
只見:
金門玉殿,碧瓦朱甍。
山河扶繡戶,日月近雕梁。
懸蝦須織錦龍簾,列龜背朱紅亮閣。
廊堂下磨磚花間绛,殿臺邊牆壁搗椒泥。
帳設黃羅供案畔列九卿四相,扇開丹鳳,禦榻前擺玉女金童。
堂堂廟貌肅威儀,赫赫神靈如在上。
劉大鵬同衆叫花子擁進廟來到二門內。
見一塊平坦過道,盡是磨磚鋪的,人都擠滿了,兩邊踢球跌撲說書打拳的無數。
人都一簇簇各自玩耍着,士女們往來不絕,燒香的,閑游的,魚貫而入。
衆叫花子坐在前門,都不敢進去,只等人出來,才扯住了要錢。
有那好善的還肯施舍,那不行善的便是一陣亂罵,還有一些婦女被他們纏不過的,就只能舍幾文錢與他們。
一天到晚,會讨要的叫花子也有六七十文錢的收入。
劉大鵬一則因為瘡疼,擠不過人,二則臉嫩,不會死皮懶臉的苦求,因而也就讨了那麽二三十文錢,可以買幾個馍馍喝二兩燒酒,僅夠一天用,日以為常。
一天,
來了個大戶家的宅眷燒香。
劉大鵬上去扯住求化緣。
只見旁邊有一個老妪說道:
可憐這人本不是個叫花子,原是一個外路客人,途中被賊偷了,又害了病,才得如此的。
衆女眷聽後都也可憐他,便分外多給了他些錢。
衆叫花子見了嫉妒不平,遂上來争搶,結果,落到劉大鵬手上的也就二百餘文錢。
原來,這老妪就是那開店的房主人,劉大鵬這時已經記不得她了,她卻認得劉大鵬。
這劉大鵬本是個揮灑慣了銀錢的人,就是淪落到此時,也還管不住錢,二百多文錢到手,一天也就完了。
天晴時,
天天還得乞讨。
天陰時,
就忍餓了。
在廟中混了有兩個多月。
不覺又是四月中,每年十八日,大戶人家都有素食要施舍三天。
衆叫花子便早已摩拳擦掌準備搶紅包了,指望吃上個三天飽。
到了十五日,
大殿上便開始撞鐘擂鼓,啓建羅天大醮道場。
但見那道場齊整的:
淩虛高殿,福地真堂。
巍巍壯若蕊珠宮,隐隐清如瑤島界。
幡幢日暖走龍蛇,蕭管風微來鳳鳥。
傳符咒水,天風吹下步虛聲。
禮鬥拜章,鸾背忽來環珮響。
香煙拂拂,仙樂泠泠。
碧藕蟠桃,五老三星臨法會。
交梨火棗,木公金母降雲車。
寫岀真實的心情表白高宣,答丹誠清詞上奏。
海福山齡,願祝元君無量壽。
時清物盛,祈求下士有長春。
午齋後,
衆信善遂整擔的挑了米飯等進來。
各家堆在一處,先将上等的物品供給道士,有鞋襪的,也有銀錢的,還有布匹手巾扇子的不等。
每人一份,俱有鹹食湯飯馍馍。
然後,
兩廊下行腳的衆僧說道:
所有在場的衆齋公都來留齋!
并準備上紅包五十文錢。
開始按次分散給衆乞丐,每人米飯一碗,饅頭四個,鹹食湯一碗,錢三文。
起初,
大家都還排着隊挨次挨次的給散。
後來,
衆乞兒不知是餓慌了還是咋會事,便開始亂搶起來。
齋公們一賭氣,便全都丢在地上,任憑他們亂搶。
只見那有力的便多搶了幾分去,無力者一分也沒有。
劉大鵬身患病疼擠不上去,憑着高大就搶了一個饅頭。
衆人把白米飯搶撒得滿地都是,然後,都擠在西廊下狼吞虎咽的吃。
那會搶,搶得多的,便揚揚得意的,見劉大鵬這麽一個高長的人還沒得吃,反嘲罵他不長進。
劉大鵬忍着餓,望着他們吃。
衆乞丐正在吃得喧嚷,只見從大殿上搖搖擺擺走下來個少年道士。
只見他頭戴星冠金星耀,身披鶴氅彩霞飄,腳踏雲頭履,腰束緊身縧,面如滿月多聰俊,好似蓬萊仙客嬌。
這道士法名元朗,年方二十,生得十分清秀聰俊,經典法事,件件皆精,乃道官心愛的首徒,其人平生極好施舍。
這時,
正從西廊下走過,他一頭走,一頭看衆叫花子搶食,剛好走到劉大鵬面前,見他獨自正蹲着哼,沒得吃。
便問道:
他們都在吃,你咋個不吃呢?
劉大鵬說道:
我身子沒有力,不能搶!
衆叫花子說道:
他是個公子花子,大模大樣的,要人送與他吃哩!
又一個說道:
他是個秀才花子,裝斯文腔哩!
元朗将劉大鵬上上下下看了一會,說道:
你随我來!
劉大鵬遂慢慢撐起,忍着疼跟着他來到一間房門口。
元朗開了門,取岀四個饅頭,一碗素菜,又把一碗熱茶遞與他說道:
可夠麽?如若不夠,再與你些!
劉大鵬說道:
多謝師父,足夠了!
元朗說道:
你就在這裏慢慢吃,吃完了再岀去,不要被他們又搶了去。
說罷,
又從袖中取出兩包碎錢來送與他,竟上殿去了。
劉大鵬吃的這饅頭素菜,與外邊賞叫花子的顯然不相同。
劉大鵬吃畢岀來,依舊蹲在廊上。
幾天醮事完了,
天氣漸熱,
燒香和游人都稀少了,又無處讨,衆乞兒便是走得的都走了,就剩下他們這些疲癃殘疾者,還睡在廊上,臭味難聞。
道士遂求捕廳出示,讓地方強制驅逐這些人動身離去。
元朗便只叫劉大鵬到後面一間空屋裏睡,又送與他件布褲子。
天晴,
他便出去求乞。
天陰,
便是元朗養他。
這也是前生的緣法,即使劉大鵬求乞無已,他也并不厭他。
如若劉大鵬不想出去,元朗務必要留些東西與他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