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長安(四)

細密如銀毫的雨絲,快要落地之時就會凝聚成霧色輕紗,籠罩在這片山林之上。

雨珠被舉頭三尺的神明輕抛在凡世山海上,又說一彎碧溪緊緊圍繞着山林緩緩流動,遠山黛色連綿的遠山迎着霧色潇潇的風,影影綽綽,不在凡塵落下一滴眼淚。

如此絕色,也真應了當地人一句:靈山秀水自然出美人。

雨珠随風拂動着小屋旁邊挺秀細長的鳳尾竹,旋即又順着清秀別致的修長葉緩緩而下,落入叮咛的土裏。

雨珠叮當如身上佩玉,聲響動聽入耳,就這樣敲打在一柄水色的油紙傘上,時斷時續,清脆得猶如貌美卻細心的仕女輕輕敲擊編鐘所打出來的聲音。

沈稚跟祁逍持着一柄紅色海棠花樣式的油紙傘,慢慢的在竹林之中漫步。二人身着布衣,走在衆人為他們搭建好的花路上,一步一步,穩穩當當。不曾吹落一片花瓣,不曾沾染一滴水漬。

衆人都撐傘附和道,只稱是天賜良緣,般配至極。

在端陽湖這邊,出嫁的女孩子都要未婚夫君背。沈稚也不例外,在衆人的攙扶下慢吞吞地上了祁逍的寬背。沈稚撐着傘,笑得歡喜。

沈稚記得,自己身子不好,也和祁逍約定好,若是自己病故,只管放心的去續弦,不必守節。

畢竟那時候世上再無沈稚。

沈稚趴在祁逍背上,顧不得雨珠滴答,滿心歡喜都在祁逍身上。她知道的,祁逍不是一般人,可自己并沒有什麽可圖謀的,這倒是事實。人只活在最歡喜的一刻的,所以沈稚并不為未來擔憂。

或許自己是被惡人所逼,又或者是中了圈套,自己落得個這樣支離破碎的下場。可是她卻怎麽也想不起來自己曾經經歷過什麽,包括和趙扉那些不堪回首的曾經。

可是她日日夜夜都在思念着一個人,那種痛徹心扉到絕望的感覺不像是做夢。每每噩夢初醒,她便看見祁逍淡漠如水的雙眸,就渾身充滿了力量。因此她便不必再多想,久而久之,她便從打心裏就覺得祁逍就該是她的歸宿。

祁逍眉眼彎彎,只是坐在那裏沈稚就會愛他。

沈稚此時不由得心道,若非祁逍時運不濟,命途多舛,去刀尖舔血,那自己該如何。

定是要茍活只為有朝一日報仇血恨呢?還是就此消散仇恨……

沈稚祁逍在衆人的簇擁下拜了堂。祁逍說自己母親已經病故,只拜天地就是了。沈稚拖着繡着大片芙蓉花的婚服緩緩而下,心中忽而有些小心思,就想透過蓋頭去看祁逍的神色。

只見祁逍那一雙骨節分明且格外溫暖的手投向沈稚,用力将她扶起,轉而一把抱起沈稚,面上霞光熠熠,似乎是在向衆人炫耀自己貌美的妻子。

沈稚遮着面,也還是笑出了聲。她輕輕拍打着祁逍的肩膀:“夫君,快些放我下來。”

“不放。”

祁逍更加用力的摟住沈稚,神色更加溫柔,他忍不住扯下了沈稚的蓋頭。見到面紅耳赤的沈稚嬌羞的神情還抹不去,祁逍開心極了。今日成婚,沈稚塗抹了胭脂,還抹了芙蓉花膏,渾身香氣,讓祁逍招架不住,再輕輕湊過去,就像是掉進了花堆裏一樣。

傍晚。雨停,枝葉上存露水止不住的滴答滴答,鳥語花香,酒香四溢。

在衆人的吆喝下,祁逍一一敬酒,絲毫不停歇。門外熱鬧得緊,沈稚捂着肚子,“好餓。”大概在某個時候,她忽而記得印象裏有個人在洞房花燭的時候托人給自己送來果子。

沈稚微微一笑,那真是種特別的感覺。就在沈稚打哈欠的時候,輕輕扣門聲起,轉眼便是身着大紅婚服的祁逍端着一盤果子湊到沈稚跟前。

沈稚見他眉眼平舒,似乎并不緊張,見他熟悉的拿起一塊糕點遞到沈稚的嘴邊:“夫人,張嘴。”沈稚笑了笑,輕輕咬下一塊,見糕點裏流露出濃濃的百花餡:“你怎麽知道我餓了……還有,你怎麽知道我愛吃這個。

沈稚:“對了,外面那些人你都不管了。”

祁逍莞爾一笑,只一句就叫沈稚為此歡心,“夫人最要緊。”

祁逍從袖子裏摸出來一塊手帕,替沈稚揩了嘴,淡淡說道:“阿稚。有件事,我得和你說清楚。”

沈稚狐疑道;“是什麽?”

祁逍:“過些時候,我要回一趟京城。我不瞞你,我有大仇要報,可我不能讓你卷入其中。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沈稚笑了笑,她知道祁逍有自己的事做,所以她只會站在祁逍的身後,默默地支持祁逍。“自然,你可是我夫君。”

夜晚又起了風,吹着屋檐上的水,滴答滴答個不停,落日給耀眼的銀邊,湖面上泛起一層淡淡的漣漪,婆娑起舞的柳枝垂在湖水邊上,水本無憂,因風皺面而郁郁寡歡,顧不得面上的相宜的淡妝如何,竟也起了浪花,鬧起了脾氣。

沈稚嘆了口氣,硬是在銜雨廊前站了好一會兒。等到寒氣稍許入體,身體僵硬且咳嗽不斷的時候,祁逍來勸,在她肩膀上蓋了一件毛衾,她方才願意回屋窩在床榻上,慢慢飲口熱酒,心滿意足的沉沉睡去。

祁逍摸了摸沈稚微紅的臉頰,看她熟睡的模樣,只覺得一切都是夢。

過幾日就會有人接應自己入京,再過幾日,就會見到那個與自己有着仇恨的虛假伯父了。祁逍查案藏拙至今得皇帝器重,他不是不知道,自己是什麽身份,他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報仇雪恨,重振陸氏門楣。

太子生辰那日,他們定然忍不住要動手的。如若自己帶兵進去,無論成功與否都是會被安排上叛賊的罪名的,或許,一切都有轉機。

祁逍伸手替沈稚捂好腋角,只身到桌前開始手寫書信來,外頭熙熙攘攘的,好像集市一般熱鬧。祁逍不在意那些,他要做的事太多了。

陸氏曾是江南第一鼎盛世家,門客客卿衆多,其聞名程度不亞于楚郡沈氏。當年陸氏一族曾因為叛國通敵而被抄家斬首,大部分産業都落入了莫丞相的手中,還有一部分則落入了皇帝手中,淪為官營。

這些年來,莫氏權傾朝野,已經籠絡了大片人心,祁逍剛好查到鐵礦和莫氏的關聯之後就被弄得半死不活扔進端陽湖了。

最要緊的是,趙扉跟莫氏以及北荒這三方之間都有關系。趙扉要複國,莫氏要一手遮天謀權篡位,北荒要集市和土地,各自心懷鬼胎,做足了打算。

所以,太子生辰宴不得不去了。

沈稚在夢裏裏一直在為一個男人流淚,那是個虛幻重重的影子,他側躺在滿天紛飛的雪地裏,長長的睫毛上染着霜雪,好像在這裏躺了很久。

盡管飛絮已經蓋住他的一身紅衣了,可他仍舊不曾起身。接着他緩緩擡起手,似乎是想要抓住什麽東西一樣,僵硬的手指在空中擺弄了幾下,接着又松開手,任憑手臂摔在軟綿綿的雪上。

可那夢裏什麽都沒有,只有一顆枯死的樹,樹底下坐了個板着臉的小孩,在不遠處沖她打招呼,沈稚一走過去,他的身影就消散在沈稚面前。

沈稚夢醒,外頭已經是日上三竿,桌前的物品都還沒動過,外頭倒是收拾得幹幹淨淨。沈稚知道祁逍去做他想做的事了。

沈稚心道,他只是去做自己的事了,為什麽自己會這麽難受。

沈稚醉卧在塌上,手裏扶着一只杯,旁邊暖爐裏正燃着烈火,爐子裏燙的酒咕嚕咕嚕轟轟作響。

這或許是沈稚第一次清醒的活着了吧,可沈稚又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算上清醒,什麽時候算是糊塗的。

沈稚飲下一杯熱酒,暖了心脾,卻傷了眼眸,流下一滴一滴炙熱的淚,慢慢劃過臉龐。酒太過烈,沒過多久沈稚酒開始嘔吐了。

沈稚心裏突然萌生出了一個想法:懷孕了。

沈稚腦袋有些暈,扶着門框慢慢蹲了下去,此時此刻,沈稚捂着自己的琵琶骨,而腦內似乎有什麽東西似的,沉重得讓她擡不起頭。

琵琶骨,又開始疼了。

——

一月後。皇宮。

祁逍很少入宮,因為他不太喜歡這種沉重而又莊嚴的地方。這次他完好無損的回到了皇宮裏,皇太後很是高興。

宏偉大殿內的金色紋漆雕龍寶座上,坐着身穿錦繡金色龍紋的陛下和大紅色牡丹花刺繡的霓虹長裳。高大的坐臺底下,玫紅色花形毛墊上舞女緩緩起舞,俨然一股子熱鬧氣氛,舞女長長的水色衣袖随風飄揚,袅袅悠悠間風華一覽無餘。

坐臺旁不遠處侍女輕聲鳴鐘擊磬,一時間樂聲悠揚,慢慢遠揚。太子妃在高大臺基上點起一整根檀香,一時間遠處煙霧缭繞,沉香四溢。

傅昭昭跟曦雲随着祁逍漫步入內。

祁逍傅昭昭二人向皇帝問安,又問候了一下太子妃,旋即又向太子問安。祁淵是個暴脾氣的崽子,每每見到祁逍都沒什麽好臉色相與。

目前看來,這位皇孫根本不理睬祁逍傅昭昭二人。

祁逍知道傅昭昭喜歡熱鬧,二人便坐在一個挨着舞臺的通氣的位置之上。左邊是侍衛裴染,右側是傅昭昭的侍女。再往下則是平城侯府的人,再則便是嫁了人的薛玉寧和她夫君周曉。

太子妃瞧了瞧周曉,又凝神盯住了身邊的病殃殃的太子,心下一緊,拂過臉去問道:“平城侯世子的臉,倒是精神多了,你看你的眼睛,都沒那麽靈光了,你要注意身體啊。”

太子淺淺笑了笑,撚手倒了一杯酒,“別鬧騰,喝點水,不然嗓子該疼了。”

傅昭昭安然自若的倒酒,又将其飲了個盡數,她擡眸望向坐在身側安靜飲酒的祁逍,心裏又多依舊平淡如水。

傅昭昭知道祁逍不愛她,愛的是死了的那個楚将軍,不過沒關系,自己可以等,祁逍的王妃之位只有自己可以有便已經勝過其他女子了。

祁逍凝視着對面的莫丞相,他只是讓身側丫鬟為他調酒,沒什麽旁的動作。思慮至此,祁逍也心安了些,自顧自的飲酒,空了就讓身旁的丫鬟添茶夾菜。

就這麽順着日頭坐了一會兒,衆人都乏了,莫丞相卻突然站起來行禮道:“陛下,可否輪到咱家舞女們入場了,他們可是很希望為太子殿下祈福的。”

陛下揮手,皇後點頭,便算是同意了。

臺下階梯上慢慢扭上來幾個身姿綽約的美貌女子,她們頂着一頂鑲着翠綠色寶石的淺金色發冠,日光下澈,奇光異彩。雲鬓花顏金步搖,芙蓉長裳度春曉,手裏的一條條淺藕粉色的披帛上的金線熠熠生輝,仿佛像一根根龍筋在空中舞動。

最後一位女子卻有些與衆不同,她行步緩緩,漫不經心,正是祁逍的側妃曦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