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戚尋筝

寅時三刻, 琳琅宮。

無數曾經只會俯首帖耳的卑賤宦娘忽然變了臉,她們發動了大順朝有史以來最詭異的政變。宦娘最多貪財好奢,貪權到了頂點,也最多只是讨好當權者, 謀權萬貫家財。這些則不同, 她們武功高強, 訓練有素, 幾乎像是專奪人性命的傀儡。

我撐一柄蝙蝠骨做的油紙傘踏入皇宮時,看到的是一片毒燎虐焰的火, 仿佛是《山海經》中的巨獸,要将這雕檐畫壁狠狠吞噬。

無數宮女小厮懷抱金銀字畫逃出皇宮,火燒上他們的衣擺,燒毀那些精巧的錦緞,燒毀人間的紙醉金迷。

宦娘的聲音與女人自然不同, 在這般空曠的夜裏聽來,像是浮屠惡鬼在切切詛咒,刮得人耳朵生疼。

“殺——殺——”

“殺死她們——”

“殺——”

就在所有人都躲着可怕的宦娘逃跑時,一抹暗淡而老倦的身影出現在我的視線裏。那是我很久很久都沒有想起的元甍帝, 自從她退位之後, 便淡出了鄞都當權者的視線,成為一枚出局的棋子。

元甍帝穿着華貴的禮服, 玄色龍鳳紋五重衣, 腰系玉绶, 指繞翡翠,正是她平日裏上朝的穿着。與上朝不同的是, 她頭上不曾梳髻, 不曾頂着象征帝王身份的旒冠。

眼下她已經不是帝王了。只是一個被衆人忘卻的深宮老妪。

元甍帝一步一步往金瓯殿走去, 絲毫不懼烈烈燃燒的火焰。

“太上皇帝!請殿下止步!”尋嫣不知何時走到她身邊,她年輕而偉岸的身體跪倒在地,死死抱住元甍帝的廣袖,“請殿下止步!”

我卻沒有阻攔元甍帝的腳步。我知道,真正欲死之人,無人可阻。

“太上皇帝……”元甍帝細細品味這四個字,發出一聲惆悵嘆息,“是啊,我早已不是大順帝王了……”

她披散着灰白的青絲,一動不動,恍若佛像。華衣配白發,使她的模樣有種異樣的癫狂。

尋嫣請求道:“屬下護太上皇帝逃出這是非之地——”

元甍帝卻一腳把她踹開,眉目淩厲,猶有上位者的霸氣:“戚家女兒,我本以為你忠于皇家,你、你、你敢謀反——”

尋嫣美眸深邃,高聲道:“正因為忠于皇家,臣女才策劃謀反!”

踹她猶不解恨,元甍帝反手欲打我:“還有你!好一出無間道!”

我卻躲了過去,輕聲道:“事到如今,太上皇帝最該怨的,是自己任人唯親、縱權臣貪污。”

尋嫣拱手再谏,神色懇切:“請太上皇帝避禍!”

元甍帝癫狂地笑了一陣,且笑且泣:“不!滾開!朕要與大順江山共存亡!”

我對她肅然起敬。

我本以為,庸碌的元甍帝會像趙福柔一樣倉皇避難,泣涕漣漣,唯恐自己小命休已。萬萬不曾料到,元甍帝有與江山共存亡的氣魄。

元甍帝揮開尋嫣的手,大步踏入金瓯殿中。恰在此時,檐角一幅鐵畫銀鈎的彩畫落了下來,火燒得更凜冽。元甍帝渾然不懼,她萬般珍惜地撫摸着徐貴君曾用過的家什擺件,眉眼倏然溫柔了起來。

“六郎……”

可惜這大火即将燒毀一切,什麽都留不下。元甍帝一壁撫摸那些被火舔傷的簪釵玉冠、錦繡華衣,依依喚道:“六……郎……”

可惜她親口賜死了六郎。

元甍帝将滿匣珍寶抱入懷中,縱使被火灼,也渾不在意。

我與嫡姐對視一眼,誰都不曾說什麽。嫡姐的眼中也有落寞,這落寞是與太上皇帝截然不同的一種落寞。

太上皇帝得到過,享受過,珍惜過,又親自摧毀。嫡姐卻從未得到過你一日。她的感情正恰似那一株松柏,終歲無花無果。

帶着煙燼的風吹起嫡姐的碎發,半遮她溫柔的眼睛。她緩緩道:“太上皇帝為自己的聲名,舍棄了徐貴君,此事朝野皆知。”

史書上會留下她剛正不阿的賢名。

嫡姐微微揚起形狀精致的下巴,她發間金菡萏雲絲步搖垂下三縷流蘇,在火光的映照下越發奪目。嫡姐聲音清冷:“朝野皆知,徐貴君死在了契北。”

我垂了眼睛,嘆道:“徐貴君死在契北,并非天災。是陛下親口要我殺了他。”

元甍帝跌倒在華貴的深紅軟絨團花氍毹上,珠玑絲羅遍地淩亂,火舌肆虐不已。火舌與地毯都紅得那樣刺眼,她像是垂死的囚鳥困于籠中,卻無力去掙脫,只目光定定地接受死亡。

元甍帝低吟道:“是我毀了大順,也是我毀了六郎……是我……”

嫡姐嘆息道:“幾代更疊,大順帝王一代不如一代,前人有錯,後人不鑒。依臣女看來,大順的滅亡,不止在于陛下。”

黃楊木橫梁嘩啦啦傾倒,砸斷了元甍帝的一條腿。她絕望到極致,并不掙紮,一心求死。

我望着蝙蝠骨傘的寶石藍傘面,傘面上繪着浮戮門的玄毒蠍圖騰,詭谲無比:“大順亡國非陛下一人之故,而貴君徐氏,卻是您害死了他。”

元甍帝艱難道:“他答應過朕,此生永不相負!他——”

“他後悔了,”我憐憫地望着她,“正如陛下也後悔了,殊途同歸。”

元甍帝聲嘶力竭道:“六郎,我來見你了,六郎……”

此時此刻,我沒有告訴她,其實徐楷不是我殺的,是他殺了自己。他臨死之前,盼着與她永不相見。

一捧镌刻精致的金丸忽然撒到大殿內!

四下并未來人,也無聲響。原來是金瓯殿的地板被人掀開了!

灑金丸的帝姬,正是從前逐金丸的假娘。

帝姬還是穿着那一身承載屈辱的假娘的紅袍,右手緊緊握着沙狐彎刀,這是樓蘭帝姬神一樣的武器。她早已毀去的五官漾出無所不在的笑容,半似惡鬼,半似神佛。

我擡手擊飛落在身上的火光,笑望帝姬:“其實我早該想到,你就是阿塔瑟。”

嫡姐則眸光沉沉地望着她,仿佛是在欣賞她草蛇灰線的埋伏與割肉喂鷹(1)氣魄。

帝姬笑得詭異:“奴婢,見過兩位高媛。”

我輕聲問:“是誰毀掉你的皮囊?”

帝姬平靜地說:“我。”

阿塔瑟是我所見的最狠的女人,凡人之軀,比肩神明。

我想起舊日曾見的樓蘭帝姬畫像,她曾擁有神女般的美貌,她的五官是造物主的恩賜,讓人看一眼便忍不住沉醉。

為了向中原複仇,她親自毀掉好皮囊,毫不留情地燙壞全身肌膚,焚燒牡丹一樣的容顏,燙壞自己淺碧色的眼眸。唯恐被人分辨出身份,她的眼睛被自己熏得半瞎,只留下一條縫。

嫡姐握緊了金錯刀,她言語間帶着惋惜之意,仿佛在與知己敘舊:“只是為了複仇嗎?”

阿塔瑟痛痛快快地笑了起來:“是。自從你與龍家鐵騎踏過琥珀泉,将孔雀城焚燒殆盡,使樓蘭子民血流成河,我存在的意義,便是今日火焚鄞都。”

我崇敬望着她:“所以你成了沙蛇的王?”

阿塔瑟阖起眼睛,她在回憶過往:“火焚孔雀城那一年,我才十五歲,剛剛與心愛的少年交換額飾,他成了我的未婚夫。”她緊緊握着沙狐彎刀,久不見血的刀刃滴上她的眼淚,“你們殺死了我的父母,奪取了樓蘭的水草與牛羊,眼下樓蘭的女王,只是你們中原人的提線傀儡!而我心愛的少年,被中原兵卒輪流侮辱後,拖死在了馬背上!”

元甍帝帶着與愛人重逢的希望燒死在了金瓯殿,與大順江山共存亡。星月燦爛下,滿目琉璃似的金紅火海,早已分不清前朝後宮,玉殿華臺。我、嫡姐、帝姬三人使出輕功,躲避着四處飛舞的火星。

遍地都是宮娥與侍君的殘骸,我擡眼望去,猶可見碎玉半痕、金環一爿。

我收起機關紙傘,指尖觸摸着細膩的蝙蝠骨:“你知道,沙蛇為何名喚沙蛇嗎?”

火将嫡姐的眼睛點燃,炎炎不息:“為何?”

我輕抿唇上濃墨重彩的胭脂,正如今日的烈烈火焰,正如帝姬的蝕骨怨恨,一切皆是如此刻骨銘心:“有一種通身金黃的蛇,長養在大漠裏,噬人骨、吮鮮血,殺人如麻、睚眦必報,故被天下人所稱道。”

帝姬所統領的“沙蛇”,為報國仇,也是這等不惜性命的路數。

“原來如此。”嫡姐看着兵臨城下的嗜血厮殺,嘆道,“你看,說起謀反,樓蘭帝姬要比我老道多了。”

确實如此。“沙蛇”的謀反絕不反在明面上,她們僞裝成敵人的奴婢,舍棄屈辱,拾撿金丸,像是一味致命的毒,随着血液的循環,逐步探入敵人心髒。她們甚至在地下挖起了四通八達的密道,架空這個老邁的王朝。

殺氣滿天。

最後,我們在琳琅宮的龍鳳寶座上發現了阿塔瑟。

琳琅宮的一切都即将燒毀,錦緞覆灰,金玉凋敝。濃墨一樣的陰影裏,阿塔瑟坐在王座上,仿佛是大順朝的主人。眼前的畫卷甚為詭妙,恰似《骷髅幻戲圖》(2)一般。

一只惡鬼穿着假娘的衣裳,坐在皇帝的寶座上。

阿塔瑟用地上的人皮擦拭着彎刀,溫柔地說出三個字:“你來了。”

象征王權的丹墀上塗滿鮮血,汩汩如河。鮮血沾濕了嫡姐層疊的暗紫半支蓮妝花馬面裙,弄髒了白靴,使她仿佛行走在無間。

嫡姐走近了道:“既然你要毀滅大順,為何要救元甍帝的性命?”

她說的是去年聽戲時,戲臺前有人造反,阿塔瑟動武相救,露出了破綻。

“她是個昏君。”阿塔瑟緩緩啓唇,“倘若趙福柔繼位,或者趙嘉雲奪權,并不會像她這般信任我。”

嫡姐攏着自己的琵琶袖,腕上猶挂那對警醒自身的地獄變金镯,襯得她膚白勝雪。嫡姐好像伸手想要觸碰滿殿的鮮血,可她與阿塔瑟遠隔萬水千山。

嫡姐悲哀而嘆:“你付出了這麽多,身體、容貌、尊嚴,只為了複仇,值得嗎?”

她不懂阿塔瑟,我卻懂。有些時候,恨比愛的力量更強大,能支撐一個人走很久很久。

阿塔瑟還是那般惜字如金:“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