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簡直就是赤|裸|裸的威脅。

季鴻羲聞言卻冷笑起來:“真是好大的手筆, 不過可惜,你們要找的人不在這裏。”

“她在哪?”沉淵的表情終于有了點變化,就好像他的喜怒都只因為一個人而已。

蒼雲是仙門之首, 怎能容得妖魔侵擾放肆, 季鴻羲攥緊了手裏的大劍, 像是一瞬間攥緊了沉淵的把柄,神情反而輕松起來。

“我已經在她體內種下咒印, 找不到人,她就會不停流血, 直到最後一滴流盡。”

“季掌門,你又何必——”蕭明達剛想開口勸阻,耳邊忽然掠過一道勁風,朝着季鴻羲直刺而去。

季鴻羲先前就預料沉淵可能會突然發難,早就做好了迎敵的準備, 重劍蓄力狠狠劈下去,金屬交接之聲伴着大雨響起,剎那間震耳欲聾, 他後退一步, 穩住身形, 虎口已經在發痛,而下一刻,巨力再度襲來。

他倉促迎擊,而和他對戰的人, 只是不急不緩地走下青鳥, 目光冷淡, 甚至帶着點閑适。

衆人原本只聽得到對戰聲卻看不見人影, 現下仔細一看, 俱是駭然。

地底鎖鏈不停鑽出,像是無形的鬼影,帶着不滅幽火,只要瞬間,就能将獵物圍困絞殺。

“幾百年的修為,你以為能威脅到我什麽?”鎖鏈上的罪火在大雨澆灌下反而變得更加熾盛,蕭明達和雲岚都知道帝君話不多,如果忽然話多起來,那大概說明對方要麽在動怒,要麽吃錯了藥。

“咔——”鎖鏈絞走季鴻羲的武器,頃刻就爬滿了他的全身,血紅的咒印刻在鏈條上,一旦接觸到皮囊,就開始肆無忌憚吸食人的生命。

陸霁也沒想到沉淵真的會下手,更沒想到季鴻羲居然這麽輕易就被對方制服,對方和自己都是為朝靈而來,但立場終究不同,他扶了劍,臉色也沉了下來。

“沉淵帝君,十洲畢竟是我人族之地。”

就算再怎麽張揚,也不應該撒野到這種地步。

沉淵卻好像半點不在意陸霁的提醒,念在對方是朝靈師尊,好歹也纡尊降貴回道:“你們三番兩次侵擾無罪淵,讨伐越界,我不想和你們計較。”

“但你不該動她。”

他目光落在季鴻羲臉上:“若她有任何閃失,我就拿蒼雲陪葬。”

他話音剛落,天空中忽然亮起一道煙花似的亮光,緊接着毫無預兆,紫色的結界緩緩上升,雲岚手中長|槍往地底一插,結界頃刻落成。

空氣中異香浮動,不一會兒在場修士只覺得頭暈目眩,四肢無力,連戰鬥的能力都沒了,蕭明達一邊往空中撒蝴蝶,一邊笑着安慰衆人。

“打了這麽久,各位不妨先放松放松,等帝君找到人之後,自然會放各位離開。”

這下真變成甕中捉鼈了。

臺下還有血氣方剛的修士想上前拼命,又被陸霁及時攔住,沉淵有備而來,又趁混亂搶入,抵抗無濟于事,不過徒增傷亡。

一堆人質交給蕭明達和雲岚看管,沉淵便鬼魅般消失在雨夜之中。

後山潮濕陰暗,朝靈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泥潭裏,她一只手捏着明火訣,另一只手捂着脖頸,動作有些笨拙。

她不知道季鴻羲到底施了什麽妖法,她脖頸上開的小口怎麽都堵不上,鮮血連續不斷地湧出,伴随着無法緩和的刺痛。

就像是有人用削尖的木棍,一刻不停地捅弄她的傷口,強迫她流血。

黑暗中時不時傳來一陣一陣的奇怪叫聲,朝靈辨認不出是什麽東西,只覺得後背涼涼的。

她現在相信那個算命臭老頭的話了,她大概命裏真的有點倒黴,不然為什麽總是會卷進這種話本才有的劇情裏。

脖頸上的傷口發痛,捂住傷口阻止流血反而更痛,朝靈受不了,幹脆就松開手,讓它自己先流一會兒,反正口子開得小,一時半刻死不了。

也不知道蒼雲現在怎麽樣,一群人發現自己不見了還有沒有繼續打。

她漫無目的地想着,剛一走神,朝靈腳底就絆了一下:“我好倒黴。”

她抱怨了一句,四周卻沒人應她,只有蝙蝠受驚飛走的撲棱聲,後面追兵已經沒了,朝靈逃了一路,有些勞累。

她雖喜歡在後山玩鬧,卻沒有深入到過這些地方,只能順着水流一直走,她其實也不知道自己現在該去哪裏,蒼雲肯定是不能回的,回了肯定要被抓起來,雲間也一樣,會連累一整個門派。

她倒是想在死前再見十四一面,但是對方已經不記得自己了,自己連去無罪淵的路都不知道怎麽走,太遠了還容易死路上,就算路上沒死,說不定見面就要被十四大卸八塊,一想到這種不太美好的畫面,朝靈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到最後,她又變成了一個人。

小時候一個人流浪,長大了一個人亡命。

暗河的水流是向下的,朝靈沒走多久就看見一堵厚重的石壁,河水從石壁裏穿過,但是洞口小了,她沒法穿過。

前面沒路了。

朝靈和石壁面對面幹瞪眼半刻,才認輸一般轉頭。

一路行來,朝靈已經記住了大概的地形,往回走容易碰上追兵,往前沒路,她也已經沒什麽力氣了,只能退而求其次,找了塊勉強能落腳休息的大石頭,不管不顧地躺了上去。

她忽然想起天明谷中,幕天席地的那具屍體,“天明不笑生”屍骨下擺着的那塊石板。

“人生自古誰無死,今天輪到我了。”她回憶起對方那異于常人的豁達态度,忽然笑了笑。

人生自古誰無死,今天輪到她了。

她渾身濕漉漉的,閉着眼睛,對脖頸間流血的傷口已經習以為常,身上的溫度也一點一點冷了下來。

接下來又會是什麽?幻覺和走馬燈嗎?

她昏昏沉沉地想着,連擡手的力氣都沒了,耳邊響起窸窸窣窣的耳語,帶着如同詛咒般的惡意。

朝靈閉着眼皺了下眉。

死前的幻覺難道不應該是回憶她人生最快樂的時光麽,這叽叽喳喳的又是什麽鬼?

她有些煩躁,終于忍不住,猛地睜眼,卻和黑暗中一張猙獰醜陋的面孔對上,怨魂的長爪已經伸到了她脖頸間,鮮紅的雙眼死死盯着她流出來的鮮血。

朝靈只覺得呼吸一頓,下一秒惡心嘔吐感就布滿了胸腔。

她一掌拍飛面前怨魂,擡眼卻見四周不知何時,已經圍了密密麻麻一圈怨魂,她見過這種東西無數次,如影随形,如蛆附骨,她幾乎在一瞬間就明白過來。

“又是你,”她目光裏終于染上怒意,聲音因為憤怒而顫抖,“你給我滾出來,朱心。”

無人應她,只有鋪天蓋地的怨魂,它們竊笑盤旋着,興奮到胡亂飛舞,發出尖利的笑聲。

它們憎恨生人,它們對生人的死亡樂見其成。

它們不入輪回,沒有來世,也沒辦法彌補過去,它們只能永遠飄蕩游歷在塵世,帶着滿腔恨意,恨不得讓所有人都和他們一樣生不如死。

“你想要烈灼之炎就自己來拿,為什麽要躲?”

無人應她。

朝靈終于忍不住了:“你們到底想幹什麽?!”

無人應她。

唯有漫天的怨魂,在黑暗中起舞,桀桀狂笑。

她已經什麽都沒有了,也從來沒有奢求過什麽,她只是想要片刻安寧,為什麽都這麽難?

她到底錯在哪裏?

她質問,越是失控,怨魂的狂笑聲一陣高過一陣,它們好像什麽都不想做,只是想看着一個人在絕望中死去,只是想看一個人被逼瘋的模樣。

為什麽她生來就帶着烈灼之炎,為什麽所有人都願意為了它死去活來。

為什麽偏偏是她?

積攢太久的怨氣頃刻成型,化為無邊殺意,她失去理智,她只想殺了它們。

她瘋了。

烈火伴随着劍光,一次又一次在黑暗中亮起,那些刻意被壓制情緒最後都化成了自|虐般的劍意,她看不清面前有誰,只知道不停揮劍。

沉淵趕到的時候,看到的只有一個全然失去理智,不停對着虛空揮劍的朝靈。

他感覺到自己的心忽然被人挖了一塊。

“朝靈,”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但是她已經聽不見了,她只是不停地揮劍,刺出,目光呆滞,渾身是血,像是殘破的木偶,“停下來。”沉淵伸手去抱她,卻被她躲開。

他按住她持劍的手,害怕她沖動之下做出傻事,長劍落地,對方卻像是被奪走最後一分安全感的瀕死小獸,徹底失去了反抗能力。

她擡手,猛地刺向自己的喉嚨:“我就算死,也不會讓你們得逞。”

沉淵沒想到對方真的會自傷,攥着對方雙手,把人牢牢扣進懷裏,朝靈雙手不能動,毫無溫度笑了一下。

那個笑太刺人,也太絕望。

朝靈是個至死都不會服輸的人,沒有手,她還有別的死法:“你阻止不了我。”

她在準備用最粗暴的方法自盡,沉淵看着她一字一句開口,下一秒就毫無預兆,低頭吻上了朝靈冰涼發白的嘴唇。

或許這個吻并不能稱之為吻,因為惡意太重,沒有半點溫情。

他帶着祈求般的縱容,求她停下,求她不要害怕,而朝靈只是突然找到了宣洩口,報複似地咬他,交纏的唇齒間只有濃郁的血腥味,而他毫不在意,不停地用吻和擁抱安慰崩潰到極點的人。

懷裏的人正在發抖。

他的手不停地撫摸着她的後背,動作溫柔地像在哄半夜不敢睡覺的小孩,朝靈失去神智,不停地咬他,喉嚨裏溢出困獸般的嗚咽,嘴唇和舌尖都在流血,他卻半點都不想放開。

刻骨銘心的一吻。

等到朝靈終于恢複一點神智,他猛地把人摟進懷裏,恨不得把對方融進他的骨血裏疼愛,哄人的聲音已經低到快要聽不見,喉嚨裏也全是鐵鏽般的血|腥味。

“對不起,我來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