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個幻境洞口将百花谷蔚藍的天空撕裂地慘不忍睹,陰沉的魔氣如黑霧般驟然壓頂,天色瞬間暗沉,帶着風雨欲來前的壓抑和逼仄。
戀戰只會消耗體力,更何況還是在再這樣一個敵暗我明的情況,宋珩再清楚不過被拖延的後果。
“我們現在就走。”宋珩布起結界後,立馬回身對司琅道,“此地不宜久留。”
要回魔界,他們已無需再尋回程的路途,只待施展完穿空術,就可以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從妖界消失。
施展穿空術需要一段時間,且中途不能夠被打斷,故為阻擋背後以魔氣所化的猖獗魔爪,宋珩幾乎分了半數心神在隔斷攻擊的結界上。
就連司琅突然的沉默,他都沒有及時發現。
“郡主?”
黑色的旋渦在手心成形,宋珩終于注意到司琅異常的端倪,他試探性地喚了一聲,但沒能得到她的回應。
背後陰冷的魔爪仿佛掀起滔天巨浪,一陣一陣猛擊在隔斷的結界上,宋珩卻恍若未覺般只看着司琅。
她的雙眼如水般清澈,平日裏慣常盛着淡然和傲氣,可宋珩此時卻看不見她眸中分毫靈氣,只覺得她仿佛失了魂魄般無神。
宋珩眉心蹙起,又喚了她一聲:“郡主?”
這次司琅有了反應。
她細長的眉頭倏爾擰起,像是突然間被宋珩喚回了神志,只是她眸間的清明只維持了一瞬,繼而便被渾濁的魔氣所取代。
雙眉間原本清冷的烏色半月,這時如蘊了火苗般滾燙,濃熱的溫度霎時席卷了司琅的臉頰,令她有如炙烤般疼痛難耐。
她一時忍受不住,咬着牙低吼出一聲。
宋珩被這一聲低吼尋回幾分熟悉,想起他在人界的最後一世,似乎也曾見過她這樣瀕臨失控。
司琅眉間的半月忽隐忽現,像是黑沉夜空中隐匿在雲層後方的月光。她周身的戾氣噴薄而出,與宋珩身後從幻境洞口中伸竄出的魔爪相互呼應。
它盛,她也盛,它衰,她也衰。
像是被操縱的提線木偶。
宋珩看着她眉心戾氣彌散的印記,心中已有她為何失控的猜測,只是這猜測不禁讓他眉頭緊鎖,立時上前想先令她清醒,但無奈穿空術施展到一半,他不能夠強行停止,否則他們将無法順利離開。
“郡主……”
司琅的感官摒棄了周圍所有聲音,此時的她只覺炎熱、疼痛,還有全身掙紮撕裂的争鬥。
戾氣化為陰爪肆虐,澄澈的雙眼被魔氣染得黑沉,遠處似乎有熟悉的東西在召喚,拉扯着她一步一步意圖靠近。
司琅已經失控,企圖走出結界圈起的範圍,這個動作無聲昭示着危險,宋珩沒有猶豫,當即便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臂。
一觸碰到她的手,宋珩才發現她早已渾身滾燙,眉間的印記黑得發紫,半月沉沉,那股熟悉的感覺再次湧上宋珩心頭。
這一次,此時此刻,這種熟悉再不是先前那樣模糊且觸摸不到,而是真實确切的一幀幀畫面,如清泉流水般蕩入他的腦海。
宋珩恍惚間好似想起了很多不曾見過的記憶,那記憶中有個纖瘦高挑的背影,束着一頭高高的長發,回眸笑時,眼中是抹不去的張揚和傲氣。
他曾與她有過交談,一字一句,白日的疏離,夜晚的靠近,他記得她在焰火邊沉睡時的側臉,也記得她醒來仰頭看他時的滿目笑意。
——“宋珩,宋珩。”
他記起了她的聲音。
也記起了那枚曾在他指尖下盛放的烏月。
只是現在,它卻仿佛即将枯萎般凋敗。
“司琅。”
她因失控而在掙紮,想要逃離他的桎梏,宋珩輕喚了她一聲,見她眼中尚沒有恢複清明,便改手攬住她的肩膀,将人往自己懷裏一帶。
穿空術還未完成,宋珩的右手仍舊不能移動,可盡管他只有左手可以留給司琅,但那足以讓她在他懷中安靜。
鼻尖抵着肩頭,嗅進的淡淡清香猶如一陣暖風,緩緩将她眼中的濁氣驅散,褪去迷霧後是氤氲初顯,淺淺的水波在司琅眼底浮現。
也許是疲乏,也許是依賴,清醒之後,司琅一時沒有動作。
她只安靜地靠着宋珩,任由他一下一下,輕輕地撫着她的長發。
或許是還未察覺到她已經清醒,宋珩依舊沒有停止安撫的動作,他溫熱的氣息自她發頂流淌,傳進耳中低低沉沉:“我會帶你回去。”
也許是安慰,也許是承諾,但不論是什麽,她都願意相信他。
從來不曾洩露的脆弱頃刻之間蔓延,司琅忽然眼眶有點發熱,她轉了轉頭,将臉埋在了他的脖頸之間。
宋珩的手因為司琅的回應而頓了一瞬,但也僅僅只是一瞬。
下一秒,他便重新把手落回司琅肩膀,将她摟住。
這一回,是緊緊地,無聲地,不曾再松手。
魔界,連塘王府。
日頭晴好,光影明媚,朵朵紅蓮盛放的池邊,身着淺灰衣袍的瘦弱男孩靠着雕欄,一下一下往池中丢着魚食。
眼前是魚兒争相跳躍的畫面,腦中卻是前幾日夜裏那張毫無血色的臉。
武竹抖着身體縮了縮脖子,皺着一張小臉苦兮兮地轉頭:“阿姐……”
文竹正坐在石桌旁分類藥材,并沒有閑心搭理他。
“阿姐!”武竹又叫了一聲,這才喚來文竹一個眼神。
文竹顯然心情也很沉重,過了好半晌才詢問:“怎麽了?”
武竹扁了扁嘴,支吾了許久才開口:“你說……郡主會不會有什麽事啊……”
“別胡說!”文竹當即不滿地瞪了武竹一眼,打斷了他後面的話,“郡主不會有事,你不要胡思亂想。”
“可是,可是……”武竹垂頭,“可是那天你看到郡主的時候,明明也快擔心哭了……”
被自家阿弟這樣揭穿,文竹不免窘迫地紅了紅臉。雖說擔心郡主并不丢人,但急得快哭了這件事情……總歸還是不提比較好。
“喂你的魚,不許再說話了。”
趕走武竹,文竹繼續低頭分理藥材。但分着分着,思緒又不免飛回到了前幾天夜裏。
那日離開魔界好幾天的郡主突然回府,她與武竹高高興興準備上前迎接,可在看到人後卻連半點笑容都擠不出來。
慘白的臉頰,沒有血色的嘴唇,透支力氣之後的疲乏。武竹或許只是因為驚吓而害怕,但文竹卻是真真實實的擔憂。
她曾經……也見過郡主這副樣子。
而正是因為見過,才清楚她的情況有多糟糕,才會不由自主地紅了眼睛。
文竹攥緊了手中藥材。
她沒有想到,那藏在郡主眉間印記後的魔氣,竟然又一次這樣悄無聲息地爆發。
“阿姐!阿姐!”原本無精打采趴着的武竹忽然揚高了聲音,打斷了文竹的思緒,他指着前頭朝這走來的人影,道,“快看!宋将軍來了!”
說罷他就擡高了手,沖着宋珩使勁揮揮:“宋将軍!”
宋珩走進涼亭,對武竹的熱情回以一笑,随後低頭看向石桌上紛雜的藥材,出聲道:“今日的藥還沒有熬?”
文竹站起身:“已經熬上了。這些是明後日要喝的,剛剛才有人送來。”
宋珩點點頭,又問:“她醒了嗎?”
這個“她”是誰不言而喻。
文竹的肩膀垂了下去,抿唇搖了搖頭:“沒有。”
自從那天夜裏被宋珩送回,司琅已經沉睡不醒三日有餘,雖然司禦與醫官前後都來看過,但最後都以沉默表示只能順其自然。
“她以前是否也有過這種情況?”宋珩問道。
文竹愣了一愣,有點詫異:“宋将軍怎麽知道……”
“看得出來。”
從醫官冷靜熟稔的動作、司禦沉斂但不意外的神情,還有……她眉間那枚因魔氣而生的印記,這些所有,他都看得出來。
她絕不是第一次,因為魔氣失控而昏迷不醒。
“郡主已經很久沒有這樣了。”文竹答道,“以前雖然常有,但後來控制住了,可是沒想到這次又……”
武竹年齡小,以前的事記的都不太清楚,突然一下聽說,不免好奇:“阿姐,以前什麽事啊?”
文竹瞧他一眼,敲了敲他的腦門:“反正沒你的事!”
“我就是問問而已嘛。”武竹委屈地轉向宋珩,“宋将軍,你帶我走吧。阿姐老欺負我。”
宋珩笑笑,沒拒絕也沒答應,只對文竹道:“我去藥房看看。”
文竹:“好。”
石桌上的藥材還沒分理完,但喂魚的事哪天不行?武竹這幾日天天跟魚為伴,早就無聊地不知黑天白日了。
“宋将軍!”他自告奮勇,“我跟你一起去藥房!”
宋珩笑着看他:“你去做什麽?”
“做什麽都行!”武竹說道,“反正我……我想和你一起!跟我阿姐又沒什麽好玩的!”
說完之後武竹又莫名紅了臉,一半是急的,一半是因為他沒講實話。
雖說他是男子漢大丈夫,不想天天和女子待在一起,但把原因完全歸咎在阿姐和郡主身上,他還是有點不好意思。
其實……
只是因為他學不會武功,而打從心底裏,莫名羨慕這位宋将軍罷了。
宋珩笑着看了眼武竹紅彤彤的臉蛋,哪能覺察不出他瘦瘦小小的身體裏藏着的那點心思。
但他沒有揭穿,只淺淺地揚了揚唇:“好,那就跟我走吧。”
作者有話要說: 宋将軍終于想起來了!我一把老淚……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