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戚尋筝
萬萬不曾想到, 趙福柔哭喊着等她當了皇帝就封我當帝姬,收我當便宜女兒這件事,竟然來真的。
此時趙福柔在琳琅宮上朝,她分明坐在龍鳳鎏金椅上, 卻如坐針氈。嫡姐在側輔佐, 負責将內閣呈上的奏折遞給她批紅。
趙福柔長得顯小, 眼睛圓, 臉頰也圓,像肥肥的兔子。此刻穿上長襖霞帔, 頂起三扇博鬓,并不莊嚴肅穆,反而滑稽可笑。
“本殿……啊不,朕!朕預備封淩煙閣千戶戚尋筝為帝姬,諸卿意下如何啊?”
此言一出, 琳琅宮內登時議論紛紛,臣子們看我的眼神有的同情有的羨慕,還有的既同情又羨慕。
嫡姐三步出列,拜倒進言道:“陛下, 臣以為, 不妥。”
丹墀下一員外娘亦道:“陛下三思啊!”
另一員外娘握緊笏板,高聲道:“帝姬乃是皇室血脈, 豈可兒戲, 任意冊封!請陛下聽臣女一言!”
趙福柔抿一抿紅唇, 賭氣道:“有什麽好三思的?朕連封號都給她想好了,就……就封為‘歡樂帝姬’!”
我從未聽過如此可怕的封號, 再也忍不住, 單膝跪倒于殿內:“請陛下收回成命!”
趙福柔甚是委屈:“朕是皇帝啊, 朕封個帝姬都不行嗎?”
衆臣:“皇室血脈不可兒戲!請陛下收回成命!”
趙福柔:“既然朕不能做主,那……退朝!朕要回去養螃蟹!”
衆臣:“……”
趙福柔身為帝王,回不了木樨鎮,她竟在長生殿辟了片水池,專門養螃蟹,再“賣”給宮中侍君和宦娘,相弻互市,以此自娛,樂不思蜀,渾然忘卻當日宮變的狼狽之苦。
內閣送來折子,她看都懶得看,卷包兒扔給戚尋嫣。她的手泡在養蟹的泥塘裏,撈出一只只肥大青蟹,再與宦娘讨價還價,令群臣不忍卒聞。
禦史臺在冷畫屏的帶領下,在前些日子的革變中以三寸不爛之舌立下汗馬功勞。眼下正躊躇滿志,連皇帝都敢罵。于是一封封谏書送上去,把當今聖上罵了個狗血淋頭,稱她為“螃蟹皇帝”。
這日下朝,我與嫡姐、冷畫屏走在一起,閑話政事。
冷畫屏挂了對白玉蘭透釉的耳墜,行走間瑩光流轉。下階時,她一撩織銀青蓮紫馬面裙,腰肢挺拔,氣韻風流:“螃蟹皇帝,歡樂帝姬……聽起來挺登對的。”
我冷笑道:“我只想知道,我戚尋筝究竟招惹了禮部的哪位神仙,給我拟了‘歡樂帝姬’這麽難忘的封號。”
嫡姐攏着長襖的廣袖,笑而搖頭:“你誰也不曾得罪,這個封號是螃蟹皇帝親自給你起的,她說你很少笑,希望你來日多笑。”
我掂量着手中金錯刀,道:“養她的螃蟹便是。我笑不笑,與她什麽相幹。”
倘若趙福柔的所愛之人命不久矣,我估摸她也笑不出來。
聽冷畫屏說,海閣老死後,海棠春主持把她娘葬了。按照海閣老的遺願,窀穸(1)在海閣老的故鄉瓜州,不在海閣老學生給她立的衣冠冢。
海閣老為國為民了一輩子,日日夜夜所謀都是家國天下。唯有死後,能取悅自己一回。
娘親死了,海棠春該燒香燒香,該守靈守靈,該吃肉吃肉,該喝酒喝酒,互不幹擾。父親成了寡夫,她不願父親守寡,親自給自己找後娘,鬧出不少笑話。
族中長老罵她不孝,海棠春竟回嘴道:“她為國而死,自己死得其所,心甘情願。我為她哭什麽?”
世人都不曾料到,這脾氣火爆的李觀今不算尋常男子,他另有一番打算。吳陵那些價值千金的緞子,悉數都是他的産業。眼見此時天下大亂,李觀今就把開在大順四處的綢緞商號兌出現銀,連帶海家的其餘産業,竟富比國庫。
眼見這一通操作猛如虎,鄞都許多女商人都對悍夫李觀今另眼相看:有如此夫郎,何愁不得家財萬貫!
許多富商暗暗動心,以三媒六聘的正禮求娶李觀今,甚至許諾不再納侍。這李觀今一概拒了,道是自己放不下死去的妻主,不肯再做她人夫。
芙蓉樓的雅間裏,海棠春提及自己的父親,她敲打着象牙雕筷嘆道:“我爹說,千金易得,真心難求。那些求親的娘們貪得只是他手裏的錢,她們都不是我娘。”
雖在孝期,海棠春卻不穿素服,照舊花枝招展。一襲半袖石榴紅絞絲短襖,配着暗繡蓮花水紅馬面裙,頸上一環三繞金項圈,鑲嵌琥珀。她梳着一對兒垂髻,飾以琺琅錦鯉夾釵。
醉歡立在不遠處投壺:“從前我只聽說你爹性子暴躁,竟不知他有這般的取財手段。倘若你爹是個姑娘,定大有一番作為。”
我也投了一箭:“可惜生而為男。”
海棠春取過一根長鹄羽箭,卻不曾投中。醉歡登時端過一盞南燭酒:“來來來,罰酒。”
海棠春也不分辨,将盞中酒液一飲而盡:“好在如今我爹也想開了,不逼我和男人睡覺了。他說,往後我只要不傷天害理,想幹什麽幹什麽。”
我又往壺中投了一箭,陪她喝了半盞酒:“恭喜。”
醉歡勾唇一笑:“那他也接受你有帕交之癖了?”
海棠春笑而不語。
海姑娘酒量忒差,喝了半壺便醉了。這厮酒品不好,醉了也不肯睡,偏得耍酒瘋。海姑娘跑下芙蓉樓,口裏喚着“小美人,給姑娘我抱抱”、“我的小美人”、“給姑娘我好好兒親一親”等浪蕩之言,吓得陪客的少年們如鳥雀四散。
我嚴肅地與醉歡道:“再這麽下去,她遲早被樓下的酒客打死。”
醉歡撐住扶梯往下跳:“歡樂帝姬,臣女去把她逮回來。”
聽到“歡樂帝姬”四個字,我覺得心中受到了暴擊。
待醉歡把海棠春提上來,再用馬面裙的帛帶綁縛住她的手,海棠春這才安穩下來,像被拴住的狗一樣趴在紫檀木長案上。
我湊過去聽了聽,随口道:“她說的‘小美人’,是指畫屏。”
醉歡用藏在腰間的紅銅柄匕首切羊肉吃:“快,讓畫屏來把她家的醉鬼帶走。”
我令兩個小旗官去禦史臺請冷畫屏,少頃,冷畫屏便親自策馬而來。她明眸下點了一對珍珠,髻上斜插砗磲暗紋發梳,手執絹紙傘,端的是婉約不俗、仙氣缥缈。
冷畫屏娴熟地将她扛上肩,與我們見過禮便離開了。海棠春把唇上胭脂悉數蹭在她的雪白絲襖上,憑白讓我想起一闕詩: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可後來我才隐約聽人提及:冷畫屏與海棠春,并沒有如約遠赴江南。
她們走後,我抱膝坐在棱窗上,望着長街上行人紛紛。窗外雨絲綿軟,如一根一根的繡花針沁涼了我的心。
醉歡驟然解開紫龍入海紋臂縛,現出肌膚上的猙獰傷口,她擡眸與我道:“你可還記得,那個打傷我的鞑子?”
我不知她緣何提及此事:“嗯?”
醉歡端起酒壺,給我二人添酒:“她是樓蘭的右殺,名字喚作麗喀麗娅。”
麗喀麗娅?
我常年與沙蛇周旋,自然聽聞過麗喀麗娅的名號。在樓蘭王室的幸存者中,身份最尊貴的是帝姬阿塔瑟,其次便是麗喀麗娅。
她信奉月神成癡,曾在國都孔雀城修建了大小九九八十一座神廟,奈何那些神廟都被尋嫣一把火燒了幹淨。
“前些日子我的探子探查到,麗喀麗娅曾中過浮戮門的斷腸蠱。”
醉歡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讓我不禁心動神搖!
我登時将杯盞握碎,眉心蹙起:“麗喀麗娅她還活着?”
醉歡唇紅欲滴,一字一頓道:“她不僅活着,而且一路追殺我到了觑安關,眼下興許就在鄞都附近,說不定和阿塔瑟在一起!尋筝,你的機會來了!”
麗喀麗娅曾中過斷腸蠱,并未身死,這說明她或許會有斷腸蠱的解藥!
她能救你的性命!
醉歡眸色頗沉:“順着這條線走,總比收服沙蛇、尋到你師娘要容易得多。”
我激動地拍一拍醉歡的肩:“多謝!”
“舉手之勞。”醉歡彈一彈我半松的雙鹄髻,“你家郎君命不該絕。”
這日天高雲淡,我與醉歡在鄞都城郊練兵,共閱邊疆防衛圖,以求戰場上最大程度的默契。
龍家軍十之八九是高大的契北女子,龍精虎猛,眉目銳利,甚至有的身長十尺有餘。遠遠望去,看不見她們的五官,只能看到泛着寒光的金鍪和魚鱗似的銀甲。
我将手制的機械連弩遞給軍娘們,再配以精銳火.藥,可遠攻近圍,游刃有餘。我又親手将火.藥筒埋在地下三尺,遠程控制爆炸。
醉歡把弄着兵符,驚嘆道:“這些都是你做到?”
“家師曾授我機巧暗器,傀儡火藥。”我觸動桌上機關,數百個人皮傀儡手持刀劍前奔而來,它們有銅軀鐵臂,何愁打不過樓蘭鞑子的□□凡胎。
醉歡放下兵符與羊皮地圖,見那些人皮傀儡,如見神佛,她試探着撫摸傀儡的面孔:“這些……”
我笑道:“這是人皮傀儡,我用鐵皮做的。”
醉歡一把握住人皮傀儡的肩,細細端詳後驚喜道:“有此傀儡陣禦敵,便無需犧牲我大順女兒的性命!”
我擰下一根人皮傀儡的手臂,給她看裏頭精巧的機械結構,細如發絲的楔骨、形狀詭谲的螺眼,緩慢轉動的油汁……
我又随手把手臂給傀儡安上:“這樣的人皮傀儡,我三日可以做一個,它無痛無懼,能以雙拳打死虎豹。”
醉歡望了我的手須臾:“尋筝,你這雙手,是我這輩子見過最巧的手。”
她一個指節一個指節描摹起來,寸寸皆不放過。正是這雙手,洗過江湖風雲,沾過無數人命;也正是這雙手,為你梳發束冠,勻面畫眉。
醉歡眸中有危險的意味,她倏然擡眸,似鷹隼振翅:“幸虧你不曾真的順服長帝姬。”
我明白她話中深意。
倘若我真的順服長帝姬,帶着這雙巧手為長帝姬謀反,那天下蒼生恐怕定遭劫數。
我順勢握緊她的手,低笑道:“我沒選錯。”
因為情愛二字,我沒選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