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徐鶴之
我的姑娘, 名喚戚錦釵。錦緞的錦,玉釵的釵,戚尋筝的戚。她出生在杏花盛開的時節,幾乎折騰掉了我的半條命。
釵兒被我擱在紫檀木搖車裏, 睜開葡萄一樣的眼睛, 含笑打量着我。這麽小的孩子還不會笑, 但我覺得她天生一副笑相。
我倚在搖籃旁, 将紅漆撥浪鼓放在釵兒身邊,釵兒伸手去抓, 抓了個正着。我不禁笑了起來:“咱們釵兒真厲害。”
雪然坐在搖車的另一側,陪我一起逗弄孩子。他穿一身孔雀藍青花繞雲紋交襟廣袖袍,頭發束在銀冠裏,溫潤如玉。
雪然笑嘆道:“她這麽小啊……我都不敢碰。”
松煙端着兩盞茶走進來,笑道:“主君、賦公子, 茶來了,正熱呢!”
我與雪然皆一心放在孩子身上,誰也無心品茶。釵兒忽然伸出小手,握住我的寝衣袖子, 随後她舒服地閉上眼睛。
雪然打趣道:“人家都說, 女兒跟爹親。你看,她抱着你的袖子才肯睡。”
聞言, 我心裏勝蜜糖甜。奈何甜着甜着, 忽然苦澀起來。眼下我與她尚有父女緣分, 那将來呢?
興許我看不到她總角(1)之年舉着紙鳶亂跑,在學堂背書;興許我也看不到她豆蔻年華梳起如雲的發髻, 趴在窗上偷看隔壁的少年郎。
興許“爹爹”兩個字, 是她自小就缺失的親人, 沒有回憶,沒有思念,只有遺憾。
如此想着,眼淚便怔怔落下來,落在釵兒的額角。
雪然用随身的帕子給我拭淚:“怎麽了?”
我咬唇道:“我怕她将來沒有爹爹幫襯,要受許多委屈……”
雪然寬慰道:“陸放翁有道,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切莫灰了心,你自己先逼死自己了。事情總有轉機,何不靜觀其變?”
我望了釵兒許久,應道:“與她有緣分一日,我便該珍惜一日。你說的是,不可過分自憐。”
雪然又拿起一只木雕小兔逗弄嬰孩:“釵兒乖,釵兒乖,再笑一個,給你爹看看。”
釵兒卻不給他面子,只是揪着我的袖子不放,并不稀罕那只小兔子。二門外傳來丫鬟的通傳聲,想是有客,人未至,聲先到。
我正待去看,卻被入墨攔在新換的圓洞門海棠攢花拔步床裏:“郎君尚在月中,不得離房,奴才給郎君探探動靜。”
雪然煞有其事地整理自己鑲嵌白羽紗的廣袖:“就是,你可不許下床,落下病根可怎麽好。”
我含笑用食指點他前額:“說得你自個兒生過似的。”
雪然輕輕推我一把:“你不識好人心,我可不管你了。”
我二人正調笑間,入墨拂過珠簾款款邁過門檻,行禮道:“禀主君,是龍高媛和賦高媛來給千金賀喜了。”
雪然歡歡喜喜地立起來,往五扇象牙屏風外探看:“我姐姐來了。”
少頃,你帶着兩個高大女子旋入屏風看搖車裏的釵兒,梳芙蓉并蒂髻穿藕灰色襖裙的是賦娉婷,系歪馬尾穿檀紅交襟曳撒的是龍醉歡,二人皆氣度不凡。因外女進入,我不便露面,松煙、入墨便及時掩下拔步床的紗簾,将我與二位高媛隔開。
隔着一層釉煙紫紗簾,賦娉婷與我見禮道:“在下見過戚主君,恭喜主君喜得千金。”
龍醉歡則把玩着自己的玄鐵臂縛,笑道:“見過戚主君,恭喜主君喜得狼崽。”
言罷醉歡歪頭一笑,豐潤的紅唇笑彎了,唇峰格外明顯。
你打趣似的推一把龍醉歡的肩:“怎麽說話呢你。”
随後你們三個姑娘家把搖車團團圍住,像研究什麽新奇物什似的看着釵兒。釵兒察覺到一點都不溫柔的女人氣息,哭都不敢哭,只好弱小可憐又無助地抱着她的小撥浪鼓。
賦娉婷搖着一柄芭蕉團扇,上頭畫着梅蘭竹菊四君子,她輕聲道:“挺惹人愛的。”
你卻認真地搖了搖頭,擡手敲了敲釵兒的額角:“要不是這崽子,我郎君也不會受那麽多罪。自從它出生,天天鬧着我郎君跟他睡,老娘孤枕難眠。”
無緣無故被親娘敲打了腦殼,釵兒委屈地哭了起來。父女連心,我登時心弦一緊,撲過去把孩子抱在懷中,洩憤似的将你推向屏風:“我受罪不是因為她,是因為你!”
松煙、入墨、雪然連忙把我扶回床上,千言萬語彙成六個字:“徐哥,算了算了。”
你是習武之人,我自然推不動你,你卻作勢倚在象牙屏風上,委屈道:“你們看到了嗎,都看到了嗎,自從有了她,我就不是鶴郎最愛的女人了。”
龍醉歡友善地為你扶一扶髻上點翠五蝠雙股釵:“是嗎?可我們一點都不同情你。”
賦娉婷笑着品茶:“不愧是千金的哭聲,就是響亮,當真像一只小狼崽兒。”
釵兒的哭聲雖響,但好哄得很,絕不纏人,我抱在懷中搖晃一陣兒,她就不哭了,繼續抓她的襁褓。我将釵兒小心翼翼地遞給入墨,與你道:“不許再碰她。”
龍醉歡笑道:“看,你失寵了。”
你扁一扁暗紫的唇,神态甚是可愛:“小狼崽來了,大狼就失寵了。”
饒是賦娉婷性情自持,也笑出了聲。你們三個你一言、我一語地打趣,說笑連連,妙語如珠。随後你三人去外頭跑馬,藏鈎射覆,好不快活。雪然便留在房裏陪我說話,開解我的心事。
你走之前,令乳爹周氏将釵兒抱到後院,理由是不許她攪擾我休憩。
雪然嘆道:“我今兒也算是開了眼,竟有當娘這麽狠的!”
我将釵兒的玩具一樣一樣收進珍寶笸籮裏,把玩着那些精致的兔兒爺、九連環、布老虎:“都說虎毒不食子,這戚尋筝比老虎還狠。”一壁說着,一壁搖了搖手中湖綠錦緞縫成的老虎。
正在此時,松煙捧着澆花的水盞從外頭走進來:“郎君,淩煙閣閣主的禮到了。”
尋嫣?
我遲疑片刻,望着軒窗外的春色無邊,與松煙道:“把閣主請進來呀。”
松煙彎腰給玄關處擺的垂絲海棠(2)盆景灑水,搖頭道:“郎君不知道,閣主人不曾來,只把禮送了來。還是閣主身邊最得臉的瓊枝姑娘送來的。”
兩個小厮把尋嫣送的紅木箱籠啓開,卻是二十匣子“雪中春信(3)”并一盆青翠松柏。
瓊枝姑娘字正腔圓地傳達她家主子的話:“戚高媛說:賀郎君新得千金,故贈合香;嘆終年長青不枯,故贈松柏。”
我低笑一聲,取來桌案上幾兩碎銀子,遞給松煙:“去請瓊枝姑娘打酒喝。”
瓊枝一走,我聞着“雪中春信”的醇香,尚未開口。雪然便滿眼促狹地湊過來與我咬耳朵:“你看,絕世美人身邊總不缺故事。怎麽你孩子都生了,還招人惦記呢?”
我擰一擰雪然的瓊鼻:“這不是惦記,大小姐是我的舊識。”
雪然搖頭道:“我才不信呢。”
又閑話一晌,我和雪然喝完了一壺顧渚紫筍(4),他便留下賀禮退下,獨留我一人望着尋嫣的禮怔忪。我知道,“雪中春信”是安神的香,寸香寸金,有市無價,她一下子贈二十匣子,出手着實闊綽。
這闊綽中又帶着妥帖,不讓你起疑,也不讓我為難。她知道我剛誕下子嗣,需要靜養,所以贈了合香。也不曾送燕窩人參等滋補之物,倘若她贈燕窩人參,好像是在跟你賭氣,嫌你照顧不好我。
松煙疑頭疑腦地把這松柏取出來,捧着它的紫砂四角盆,沉吟道:“好端端地,送一盆子樹,是什麽意思呢?”
入墨插嘴道:“貴人的心思,咱們奴才怎麽知道?”
松煙前來請示我的意思:“郎君,這松柏擺在哪兒好?”
我并不在意,随手一指玄關處的垂絲海棠:“就那裏,那花我也看得煩了,你把它換了。”
入墨低聲道:“郎君,這可是高媛的家姐送來的東西,您與她有舊,您……那個……您不怕高媛潑醋啊?”
“孩子都生了,還潑什麽醋呀。”我笑着搖頭,“尋筝不是那般小氣的人。我什麽都給了她,她明白我。”
入墨依言将海棠換成松柏,翠色張弛,碧影淩雲,倒也養眼。
——“嘆終年長青不枯,故贈松柏。”其實,我知道松柏是什麽意思。
松柏長青長碧,卻無花無果,就像她對我的感情,有始未終。尋嫣倔強的很,一直不曾放下。
近來你事務繁忙,常常夜半方歸,帶着滿身的疲倦之氣。我不敢怨怼,因為你不只是我的妻主,更是頂天立地的戚尋筝,你有許多比陪我更重要的事去做。
我也知道,你孜孜不倦地尋找斷腸蠱的解藥,然而無論作出多少努力,都尋不到。
今夜你回來時,我繞出屏風迎接,卻被你一把打橫抱起,三兩步的距離,你都不肯讓我邁。我順勢埋首在你柔軟的胸前,輕輕來蹭:“戚女俠要把我寵成廢人了。”
你把我擱在美人靠裏,湊上去吻,胭脂在我頸間暈染。你美眸間泛着危險的光澤,冷碧玉髓珠耳墜輕輕搖動:“月子裏少下床,我怕你落下病根。”
我聞着你身上凜冽的氣息,覺得無比安心:“好,我聽你的。”
“松柏。”
你擡眸一望,發覺了尋嫣送來的松柏:“這是旁人送的禮?”
我笑道:“什麽都瞞不過你。”
你與我緩緩厮磨:“呈禮的鵝黃箋子還在上頭,不是禮又是什麽。你且說,是誰送來的?”
我撥弄着你的玉髓耳墜:“是你姐姐。”
聞言你只是輕輕颔首,不甚在意,仿佛只是聽我說了明日早膳吃什麽那般自然。當真如我所料,不怨不怒。
你任由丫鬟脫下長靴,随口道:“擺那兒,挺好的。”
我道:“你不喝醋?”
你吻一吻我眉心,挑起翠黛蛾眉:“釵兒都生下來了,我若連一盆柏樹都容不下,如何胸懷百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