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琅醒時,天色近乎昏沉。

剛睜開眼,還沒來得及看清身處何地,就先聞到一陣濃稠的藥味。

她下意識地皺了皺眉,坐起來尋找這味道的來源。

文竹剛從藥房将熬好的湯藥端來,還沒放好,就聽見床榻處傳來聲響,她連忙回頭去看,正好對上司琅投來的視線。

“郡主!”文竹喜極而泣,把湯藥一放就三兩步小跑過來,激動道,“郡主你終于醒了!”

司琅好笑地瞅着文竹,指了指她的小臉:“眼淚可別掉我被子上。”

“我……我哪有掉眼淚……”文竹難得露出一點女子的嬌憨,伸手揉了揉泛紅的眼睛。

司琅悠閑地坐起,倚着床頭,對自己的情況半點也不過問,仿佛熟悉極了般,挑眉示意一旁的湯藥:“這個藥,我喝幾天了?”

文竹道:“三日了。前幾日都只能喂進去一點點,我還以為郡主你還要好幾日才能醒呢。”

“三日了……”司琅盤算了下,估計自己昏迷不醒也得有這麽多天了。

她擡眼看了下窗外,忽然問道:“我怎麽回來的?”

“宋将軍送你回來的。”

司琅點點頭。

既然是宋珩送她回來的,那麽大概她的記憶沒有出錯。

失去意識前,她正準備和宋珩一起離開百花谷,而恢複清醒後,她聞見的也是屬于他的清香。

——“我會帶你回去。”

這是他說的話,而他也做到了。

司琅記起在百花谷的那個擁抱和他耐心的安撫,心頭忽然一陣悸動,她掀被下床,腦中只有一個念頭。

她想見他。

“郡主!”文竹見司琅起身就往外走,連忙上前,“郡主,你還沒喝藥呢。”

“都喝三日了。”司琅道,“況且我已經醒了,沒必要再喝了。”

文竹不敢攔住司琅,只能好言好語相勸:“醫官說就算醒了也得繼續喝,這後頭還有好幾日的藥呢……”

司琅當然不會乖乖聽話。

她從無受傷喝藥的習慣。

“我已經好了,之後的藥全都不必熬了,我不喝。”

司琅對文竹說完,一個大步走至殿門,門本就敞開,她正欲跨下臺階,卻不想有道身影也正好從外進來。

司琅雖及時停了步子,但還是撞到了來人,她踩着高一級的臺階,和他的視線幾乎相平。

她愣了愣:“宋珩?”

宋珩扶着司琅的手臂,見她站穩也沒有放開,只是聽到她叫他的名字,下意識笑笑,應道:“嗯?”

司琅其實想問,他怎麽會在這裏,但話到嘴邊又被她咽了下去,就睜着一雙眼緊緊盯着他。

宋珩看着她恢複血色的臉和嘴唇,問道:“才剛醒,你要去哪兒?”

司琅對上他的目光,直言:“找你。”

宋珩并不意外她的坦率,聞言低低笑了一聲:“我在這。跟我進去?”

他指了指殿內。

司琅點頭,然後直接轉身往裏走。

文竹早就被剛才司琅那句“找你”弄得臉色微紅,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說給她的。見自家郡主二話不說乖乖進去,文竹頓時覺得自己已經毫無用武之地了。

“宋……宋将軍。”文竹紅着臉,“那我先走了。”

宋珩道:“嗯。”

司琅回了殿裏,自動站到離湯藥遠一些的地方,撥弄着足有一人高的綠葉盆栽。

宋珩跟着她後腳進來,聞見滿殿濃濃的藥味,他看了眼分毫未動的湯藥,說道:“過來喝藥。”

司琅斜睨他一眼:“我已經好了。”

“剛醒就說好了?”宋珩笑了笑,“醫官或許都沒你有自信。”

司琅被嗆一句,也不在意,冷哼一聲:“我的身體我自己清楚。”

“如果每個人都這樣說,那還需要醫官做什麽?”宋珩看着她,“相比于你,我還是更相信醫官的判斷。”

他啓唇,又重複了一遍:“過來喝藥。”

“……”

語氣溫和又似不容置喙,司琅看着他,愣是沒把拒絕的話說出口,憋着一股氣妥協上前,端起碗一仰頭就把湯藥全都喝下。

看似潇灑的動作間明顯拗着勁在,宋珩卻好像沒有發覺般輕悠悠地開口:“別這麽着急,後面還有好幾日的藥需要你慢慢喝完。”

司琅氣着了:“宋珩!”

宋珩輕笑兩聲,不再逗她,轉而問道:“剛剛說要找我,是有什麽事?”

哪有什麽事,不過是一時興起罷了。

司琅暗忖,不能回回落了下風,于是直接搶回話頭,反問:“你沒有回仙界?”

“回去過了。”宋珩說道。

利用穿空術從百花谷回到連塘王府時正是夜晚,司琅雖短暫清醒過,但之後便陷入昏迷,面色煞白,渾身滾燙。司禦當夜便随醫官一同前來,衆人折騰一番過後早已将近五更天。

宋珩那一夜并未離開王府,而是在之前住過的北面偏殿內暫居,待司禦與醫官離開之後,他向文竹确認司琅還未醒來,于是便先回了仙界一趟。

此次探查妖界王族,除卻想要揪出意圖破壞仙魔兩界和平的始作俑者,宋珩其實還欲找出,五百年前救走妖王的人到底是誰。

他并無太多線索,更對他此舉的企圖不得而知,唯一有的,便是那團在争鬥時捕捉到的魔氣。

身有魔氣,自然只能是魔界之人,當初應了天帝要求,暫時沒有告知魔帝此事,無奈他雖通過瞢暗之境進入了卞城,但并沒有尋到更多有用的線索。

在那之後宋珩便回了仙界,為歷情劫轉生入了人界将近兩百年,此事也一拖再拖,直到不久前恰逢魔界彌垠山的開山賀宴。

他作為仙界使者前來參宴,一為祝賀,二便是為了找到那個人。

只是開山賀宴規模宏大,前來參宴的人數不勝數,僅憑一團魔氣想要找人,無異于大海撈針般繁瑣。且在魔界,他不能随意動用法術,短短一月,加之後來的邪火和偷襲,都無形中阻攔了宋珩的行動。

故在賀宴結束回到仙界之後,宋珩已經打算再次入卞城尋找線索,而這次前去,倒确實是收獲匪淺。

五百年前救走妖王的人,如今也正在為妖王做事,他不僅想要破壞仙魔兩界的和平,還私自在百花谷豢養馴化妖獸。

“回仙界後,我向天帝禀告了調查事宜。”宋珩道,“且今日我入魔宮,也已經将那團魔氣交給魔帝了。”

“給他也好。”司琅哼笑一聲,“不過沒看見他知道魔界有叛徒時那副樣子,倒是有點遺憾。”

宋珩無奈:“那麽想看他吃癟?”

“當然!”司琅答得毫不猶豫,“畢竟他當初使喚我使喚地得心應手。”

宋珩笑笑,目光掃過她眉間的烏色半月,揚起的唇稍稍斂了些許,忽然想起在百花谷時,那些從幻境洞口中伸出的魔爪。

這次的收獲匪淺,其實所指的還有一點。

“那人的身份,或許不日就能查出了。”宋珩沉吟片刻,“能喚醒你體內魔氣的人,屈指可數。”

他并未直言,但話中意思已經明顯。司琅并不意外他會知道,因為那時在瞢暗之境,他為她化出眉間印記的時候,她就猜出,很多事情,早已盡在不言中了。

司琅勾唇,擡手摩挲了番那枚她幾乎可以勾勒出輪廓的印記,看着宋珩笑了笑:“是啊,這世間能有堕魔印記的人,确實寥寥無幾。”

堕魔。

這個詞,司琅已有許久沒有聽過了,無論是自己提起,還是從別人口中聽說。

神魔相對,神可為魔,皆不死不滅,魔可堕魔,但再無往生。

魔族之人居處混沌之地,魔氣蓬勃且渾濁。蓬勃予其無盡命數,渾濁予其失心迷惘。而失心迷惘之後,便是永生堕魔,灰飛煙滅。

司琅并未堕魔,但卻因寄生着渾濁魔氣而生堕魔印記。幼時她難以自控,被魔氣操縱險些堕魔,後來年歲稍長逐漸穩定,已有許久不曾複發。

卻不料這一次,竟在百花谷中被那人誘發。

能誘發她體內所寄生着的渾濁魔氣之人,必定自身魔氣也同樣渾濁。無論他是已堕魔亦或像司琅一般不曾堕魔,他的眉間,都必定會有堕魔印記。

而想要尋找一個這樣的人,對司禦來說,根本不費吹灰之力。

“等找出那人,你就可以回仙界交差了。”司琅對宋珩說道。

“曾經或許是為了交差。”宋珩笑言,“但這一次,并非只為這個。”

司琅一怔。

宋珩卻沒有再說下去,彎着的眼尾将他的情緒盡數掩藏,只餘淺淡的笑意留在唇邊。

天色已晚,宋珩拿起司琅方才丢在一邊的碗,告辭道:“早些休息。”

“等等!”司琅攔住他,“……你話說完了?”

“嗯?”宋珩挑挑眉,笑中帶上一點玩味,“好像是沒說完。”

他拉長尾音,若有所思般:“好幾日沒有看見大花了,不如明天我們一起去看看它?”

司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