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徐鶴之

府邸中春景甚好。

迎春開在石縫中, 鵝黃如碧玺。杏花則是白中含着藕粉,海棠藏嬌,牡丹雍容。我看得歡喜,便令小厮捧着笸籮将春花摘下, 洗過曬過, 親自縫在枕中。

如此安寝時, 可枕一夜花香入眠。

松煙笑道:“郎君的心思真巧。”

我将曬得半透的杏花灑入錦緞中, 嘆道:“身為男兒,不得封侯拜相, 不得建功立業,可不就只能将心思花在這上頭。”

趙庭彰用完早膳,以折扇撩起琉璃珠簾,含笑走了進來。今兒他穿了身明黃靈芝紋滾邊立領公子袍,舉手投足皆溫文爾雅。

他右手套了只如意雕花蜜蠟扳指, 越發顯得肌骨如玉。想來女人見了,會忍不住撫他誘人的雪膚。

趙庭彰将折扇搖在胸前:“哥哥做什麽呢?”

我親自給他倒了金壇雀舌茶(1):“來,嘗一嘗哥哥的手藝,這可是最醇的第三盞。哥哥閑來無事, 便縫幾個花瓣枕頭。”

趙庭彰取過幾瓣迎春聞了聞, 笑道:“怨不得高媛中意哥哥,哥哥當真是個妙人。”

我道:“你若喜歡, 待我縫好了, 也贈你一個枕頭。”

趙庭彰有一瞬間的遲疑, 雙眸直直望我,猶如池魚渴水。随後他将折扇收攏, 認真道:“弟弟此生, 向來不得人善待。哥哥待我, 倒比我親生的兄弟還好。”

這句話說得真誠,不似寒暄客套。

我握住他微涼的手,安慰道:“我知道,你是庶子,在家裏活得艱難。然而人活于世,豈能萬事順意呢?你在家好歹過的是安生日子,我卻是去過教坊司的人,不也得自個兒開解自個兒,提起身子好好過日子。”

入墨蹙眉道:“郎君平日最忌諱教坊司之事,怎麽今兒自己提起來了?”

我望着小軒窗外的杏花枝,一對繡眼鳥彼此依偎,共飨春光。我一壁搖着梅鹿竹(2)折扇,一壁嘆息:“想開了,便不忌諱了。”

入墨道:“郎君能想開,是好事兒。”

趙庭彰誠懇道:“哥哥當真不在意了?”

我望着趙庭彰無暇的側臉,道:“你我這一輩子還長,怎能以小事兒磋磨自個兒?我是進過教坊司,曾不見天日,可眼下已出來了,還有妻主孩子,可見菩薩不曾丢棄我,浮生處處有轉機。庭彰,你比我還年輕,你的福氣,還在後頭呢。”

趙庭彰的掌心逐漸暖了起來,他握緊我的手,唇角含笑:“哥哥說的是。”

因我與趙庭彰相伴甚久,逐漸化解了彼此的忌諱,真誠相待起來。眼下這時候,他是真心喚我作哥哥。

可只是眼下這短短一瞬。

無論我如何開解,還是不曾打消他的邪念。後來,他還是設了嚴絲合縫的局,預備置我于死地。

我本以為長姐徐風露嫌棄我名聲不貞,完全厭棄了我。不曾想這日她帶着新娶半年的夫郎來戚府見我,說是我有孕月份大了,她放心不下。

長姐許久将我棄若敝履,如今不知是欲攀附權勢,還是單純垂憐我,又來探望我這弟弟。所為破鏡不可重圓,我對此心有芥蒂。

即便芥蒂,我卻不能對長姐和姐夫置之不理。因為徐風露不只是我的長姐,還是你的朝中同僚。

趙庭彰派人張羅,定好在假山高臺萬壽亭上設宴。桌案前擺了一張紅木梅蘭菊竹四君子玳瑁屏風,又端上十來盤熱騰騰的家常菜。

徐家平反後,聖上賜了徐風露一銜閑職,在翰林院掌管史料。今日她來,妝容疏淡,衣衫風雅,月白暗紋長襖配淡紫色繡邊馬面裙,發梳燕尾髻,斜墜一支璧玉流蘇長簪,一副出塵文臣的打扮。

而姐夫嵇氏則穿得甚為貴氣,生怕旁人不知道他是當朝官宦的夫郎。他披一身寶石綠貢緞裁成的麒麟出水長袍,腰佩羊脂玉,頭頂紫金冠,風頭都賽過趙庭彰這堂堂世子。

甫見到我,長姐伸手像摸我的額頭,恰似幼時親昵,我卻不由自主躲開了。

長姐有些尴尬:“鶴之,你還好嗎?”

我眼底熱熱的,泫然欲泣,勉強自持:“鶴之一切都好,勞煩長姐惦記。”

“我知道,你怨我和娘親。”長姐拭去我眼角落下的淚珠兒,“可咱們終究是一家人,長姐還是放心不下你。”

姐夫嵇氏把玩着翠镯,與我笑道:“那話怎麽說的?打斷骨頭連着筋!鶴之休怪你長姐,她有她的苦衷。”

我端起彩瓷茶盞,恭恭敬敬遞給他:“姐夫說哪兒的話,鶴之不敢。”

嵇氏笑得滿面春光:“全鄞都皆道你得戚高媛愛重,如此看來,果真不假。你又懷着她的孩子,地位更是說一不二,想必是戚高媛身邊最說得上話的。”

眼見嵇氏要談到你,長姐登時蹙起黛眉,低聲道:“莫要胡言亂語!”

嵇氏飲了我的茶,又殷勤為我夾了幾筷繡球扇貝:“哎喲,俗話說得好,這娘家得了勢,嫁出去的郎君也有底氣!還勞煩咱們仙鶴公子在高媛跟前多多美豔幾句,戚高媛可是聖上身邊的紅人,她若提攜你長姐,咱們徐家也能面上有光!”

原來長姐與姐夫此來,不是看我和腹中的孩子,而是求官運亨通。

我既嫁給了你,便是戚家的人,怎好借着你的寵愛一味補貼娘家。我知曉你必定答應,但并不肯向你開這求官之口。

伸手不打笑臉人,我總不好當面回絕,因微微颔首,與長姐道:“若有機會,鶴之會試着為長姐進言,長姐安心便是。”

長姐望我的眼神裏有愧疚之意,她緩緩搖頭,頸上璧玉連環璎珞翕動起來:“弟弟,其實你不必勉強自己。”

我伸手替長姐正一正璎珞,觸指微涼。又随手捋動那璎珞垂下的清碧水滴流蘇,我心尖忽冷,索性把話挑明了:“長姐,倘若你不為求官,今日便不會來見鶴之,你會像去年般對我不管不問。”

言罷才覺得這話尖刻。好在松煙賠笑道:“公子有孕在身,難免言語不妥,請徐高媛和徐主君莫要介懷才是。”

長姐喟嘆道:“鶴之,你還是怨我。”

眼前月白衣裙的女子明眸皓齒、氣度高華,她是翰林院的校書娘(3)徐風露,卻再也不是疼愛我的姐姐。

我推開她的玉手,自己抹去眼淚,誠懇道:“在這世上,誰都能嫌我去過教坊司,唯獨你和娘親不行。”

奈何在這鄞都,向來是權勢重,骨肉輕。

酒過三巡,姐夫嵇氏說要賞府中春景,我便帶着他四處游逛,觀花逗鳥,倒也得趣。因我月份大了,不可自己走動,無論去哪裏,皆由松煙入墨扶持左右。

見這園中華美,嵇氏十分豔羨,将手中的折扇搖得嘩嘩有聲:“人人都說戚高媛是出身蜀中的浪蕩子,沒想到人家這麽有錢!買得起三進三出的院子!哎喲,這滿眼的氣派啊!”

我扶腰坐在樹蔭花影下,笑道:“長姐有進取之心,往後姐夫定有封诰命郎君的好日子呢。”

嵇氏正了正紫金冠上的鎏金綠瑪瑙長簪,嘆道:“噫籲嚱,我恐怕要跟着校書娘一輩子咯。在翰林院管典籍,有什麽前程!姐夫這輩子,比不上你十之一二。”頓了頓,他又抱怨起來,一時動氣,把自個兒的紫檀雕花邊折扇都撕了,“你是不知道,你長姐風流得很,我這正室娶進門沒兩天,就納了兩房側室。”

我揉着酸軟的後腰,勸慰道:“姐夫莫動氣,改日我替你說長姐兩句。文臣最重要的便是清心寡欲,怎能辜負發夫,随意納侍。”

嵇氏随手将撕壞的紫檀折扇從高臺上扔下去,我想到你的調侃,登時腦海浮現“高空抛物”四個字。

嵇氏寥落道:“其中一房公狐貍,趕在姐夫前頭懷上了。這要是出來個丫頭,往後我還怎麽過日子?”

我将春茶泡在去歲蠲的雨水中,笑道:“他再能懷也是庶子,長姐是天女門生,不敢寵侍滅夫。”

嵇氏觑着我的肚子,面有喜色:“我看你這肚子,圓滾滾的,多半是個有縫的丫頭!姐夫說你有福氣吧?倘若生了丫頭,這府裏更是你一個人說了算!”

我斂袖品茶:“想那麽多做什麽?生女生子乃是菩薩庇佑,非你我所能定。我想,不論姑娘還是公子,只要孝順便好。”

嵇氏品着我泡的茶,忽神秘地從袖中取出一只香樟木盒,盒上密密麻麻地雕刻了百子嬉戲圖,打眼看去,不覺安樂,反覺詭異。

我問道:“姐夫這是做什麽?”

嵇氏屏退捧着茶點的小厮們,鬼鬼祟祟附耳過來:“鶴之,其實生女生子并非只依菩薩,也可人為哪。這是‘轉胎丸’,姐夫專門從滇南為你求來的,大師父說了,只要服下此丸,定能生女!男兒的晦氣重,你若是生一胎男兒,難保往後幾胎不會被連累!”

我聽他滿口市儈,不禁深蹙眉心。這嵇氏他自個兒便是男兒之身,怎能如此貶低男兒!

我道:“即便我生了男兒,妻主與我也會一樣疼愛,姐夫多慮。”

嵇氏将這木匣啓開,一陣藥草異味迎面而來。松煙和入墨唯恐此藥草對安胎不利,登時遮擋在我跟前。

“女人說丫頭兒郎一樣疼,都是唬弄你的。可不要信。”嵇氏切切湊過來。我這姐夫望之二十出頭,這般如花年紀,卻因過度謀算染上老态,實在可惜。

嵇氏又道:“你吃了這丸藥,給戚高媛生個有縫的丫頭,不愁她不把你捧成眼珠子疼愛!等你在府裏得了勢,便與戚高媛進進言,讓你長姐升一升官,跟你沾沾光。”

我伸手推拒:“這藥我不會吃的,姐夫拿回去罷。”

嵇氏拊掌嘆息:“你呀,怎麽這麽倔,這麽想不開!”

我見勸不得他,登時直起身子,憑欄而望,只見假山下頭是碧澄澄的湖水。我将那勞什子丸藥連着木匣一并扔下去,“咚”一聲,驚破初春的漣漪。

嵇氏一時沒反應:“鶴之,姐夫給你的丸藥呢?”

我神色淡然指了指湖面兒:“‘高空抛物’了。”

嵇氏:“……”

待長姐和姐夫離去,他們前頭剛走,我便令入墨帶着四個丫鬟把長姐送來的補品一樣不落地還回去。待入墨回來,他低聲勸道:“郎君,何必與娘家鬧得這恁般僵呢?”

我不以為意地躺在錦榻上小憩,把玩着五子登科(4)聚寶盆:“從前我求她,她卻嫌我名聲。眼下她回頭尋我,這姐弟之情也續不上了。我有妻主疼愛,與她鬧僵不鬧僵,無所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