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靈沉默了一下。

“我知道。”

她怎麽可能不知道自己的身體是什麽狀況, 烈焰在她體內多燃燒一刻,她就多虛弱一分。

可是她的病無解,寒冰木心在十四手裏, 而對方失去記憶, 自己現在連見他一面都難。

她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茫然, 空堯,宋亦然, 陌生少年,朱心, 忘卻前塵的十四,還有陸霁……混亂的信息占據着她的大腦,而烈焰占據她的身體。

“那你現在應該想辦法治病。”雲岚很果斷,她說話的時候帶着點統帥者的強勢,朝靈一聽, 反而笑了:“我知道,多謝。”

“那我和雲将軍先回行宮,看看能不能見帝君一面, 朝姑娘先在此處靜心修養。”蕭明達主意拿得快, 聽完實情也大概有了打算, 朝靈身體還很虛弱,點點頭就繼續睡了。

一睡又到了天黑。

她這幾日異常嗜睡,怎麽也睡不夠的感覺,有時候連吃着東西都會打瞌睡, 等她再次醒來的時候, 房間裏已經沒有人了。

身體恢複了些力氣, 好歹能夠起床走動了, 她怕自己再睡就要臭了, 趁着街上不吵鬧,跟個佝偻老太婆似地下了床。

無罪淵地處懸崖底,星空是很窄的,十四的行宮地勢很高,可以看得見天幕,可妖魔彙聚的長街上,大半的天空都被遮住了。

好在街上還有些大紅燈籠照明,是她剛來無罪淵時,一⑨SJ堆妖魔們湊熱鬧迎接帝妃挂的。白天的時候它們大部分都在睡覺,到了天黑以後才喜歡出來活動,朝靈怕自己逛一圈又被所有人圍起來深切關懷,便找了個相反的方向,邊走邊散心。

走着走着就走到了一個熟悉的地方。

其實不能怪朝靈亂跑,無罪淵中她最熟悉的就是十四的行宮,其餘地方要不就是十四陪她一起,要不就是太危險不能去,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自己已經站在行宮大殿前了。

十四就在裏面。

朝靈一瞬間有點猶豫,不知道到底要進去還是回去,回想起十四先前的行徑,進去很有可能連解釋的機會都沒有,被他一只手就弄死,如果轉身離開,那她可能再也沒有和對方見面的機會。

她的時間已經不剩多少了,她害怕自己等不到對方主動來見自己的那一天。

“我勸你還是不要。”不耐煩的聲音忽然從身後響起,朝靈愣了愣神,就見先前伺候自己的侍女,手裏端着幾大本厚厚的卷宗走了過來,她沒有進大殿,只是把卷宗和托盤老老實實放在了門前,仿佛再近一步,都會沾上什麽讓人害怕的東西。

“雲将軍和蕭護法白天來過,帝君也沒有見他們,”侍女對朝靈人類的身份還是有點嫌棄,但還是實話實說,“你若害怕被兇殘的獸類撕成碎片,就不要靠近這座大殿。”

帝君自從回來以後,就一直閉門不出,天天吩咐屬下送近年來的卷宗給他,就連蕭明達和雲岚都不見,帝君性情冷淡殘忍,這是不争的事實,他如果溫柔對待什麽人,才會讓人懷疑腦子是不是壞了。

“我先前還覺得你好命,現下還是收回之前的話罷,” 侍女說話刻薄,朝靈完全敢肯定這人身邊沒朋友,為什麽在別人難受的時候還說這種風涼話,“上古大妖的心,不是一個凡人可以降服的。”

朝靈忽然覺得自己被刺了一下,不太疼,卻很深刻:“你這人說話……真是半點情面都不講。”

連阿竹和豬大壯都知道招呼一下病人的情緒,對方卻像是每時每刻都在膈應你,讓人聽了心煩意亂,仔細一想,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我言盡于此,你好自為之。無罪淵非你歸處,若想活命,還是回你的仙門正道去吧,至少死得體貼一些。”侍女說完便走,再不多留,她顯然也看出了朝靈命不久矣,話說到最後,居然還帶着點善意。

朝靈一點都不喜歡是個人見了自己,都要說她命不久矣的話,聽太多了她都會懷疑自己快死了不是因為怪病,是因為這幫人咒得太厲害了。

大殿是不能進了,朝靈可沒有那種不管不顧以性命相搏的勇氣,畢竟還有事情要辦,要死也不能現在死,更不能死在十四手裏,若是有朝一日對方記憶恢複,想起自己親手殺了喜歡的人,肯定要悔不當初。

更嚴重一點還會像話本裏寫的一樣,雙目通紅走火入魔,大魔頭為了死去的白月光堕身地獄,從此仙門衆家迎來浩劫。

朝靈雖然不知道以自己和十四的關系能不能讓大魔頭走火入魔,但十四肯定完全符合讓仙門衆家迎來浩劫的條件,保險起見,她還是走為上策。

雖然她真的很想見十四一面。

她想回雲間。

空堯的案子還沒查完,自己的身世還不清楚,烈灼之炎受人觊觎,她也不能讓這足夠毀天滅地的東西落進心懷不軌的人手裏。

青鳥只聽十四驅遣,朝靈沒辦法再乘青鳥,好在先前被阿竹和豬大壯拉着鬧了一通,她也知道只要渡過無罪淵的黑水河,就能抵達人界和無罪淵的交界,趁現在尚能行動,她要盡快離開。

夜晚的無罪淵很暗,不是因為光線,而是因為蟄伏的魔物,她一個人在林間疾行,偶爾回頭看一眼身後,擅自逃走和之前阿竹們玩鬧的性質不一樣,她不想連累其他人,只能一個人偷偷走。

黑水河邊的九頭蛇不知道被什麽啃食過了,原地只剩一副長長的白骨,腦袋估計已經被雲岚帶回去當戰利品了,朝靈看了一眼,繼續往前走。

黑色的河水靜靜流淌着,在微弱的月光下顯現出詭異又濃稠的觸感,仿佛有什麽東西正靜靜蟄伏在河水中,朝靈其實有點害怕,但一想到事态緊急,就沒有再多想。

河邊沒有船,輕功又飛不了那麽遠,她放在吊墜裏的東西又被十四收走了,在懷裏摸了好一陣,才摸出幾張空白的符紙。

她朝靈何曾那麽落魄過。

她一邊在心裏默默感慨,一邊在左手還沒愈合的傷口上一按,鮮血流出,她就借着血和微弱月光,低着頭在符紙上畫,花了好半天時間才畫出來。

若是陸霁看見自己畫的東西,估計會感慨自己教出來個什麽玩意兒,不過好在能用,朝靈也就心滿意足。

她默念口訣,符紙在指尖燃盡,白光飛出,落進黑水河中,不到片刻,冰冷的湖面就結出了一層寒冰,看上去搖搖欲墜,随時都可能碎的模樣。

朝靈身量輕,踏上冰面也沒什麽異常,她一邊強忍痛意,一邊運起輕功渡河,黑水之下的魔物怨魂循着人氣蠢蠢欲動,朝靈加快腳步,擡頭看向對岸時,卻忍不住腳下一頓。

對岸有人。

若非她目力極佳,根本就看不出對面有人守株待兔,因為他慣常穿黑衣,隐于夜色時,是天衣無縫的殺戮者。

十四在等她。

朝靈不知道為什麽十四會突然出現,但是對方大概已經意識到自己逃離的意圖,思及之前差點被對方一只手就結果的恐怖經歷,朝靈轉頭就跑。

可是最先踩過的冰面已經碎了,她只能一動不動地站在湖心。

沉淵漠然地看着湖中驚惶的人影,他看着對方慘白的臉色,和被抓包時的慌亂。

所有人見到他的時候都一樣,就像走投無路的兔子,慌亂之下只能一步步向着獵食者走過來,自己獻出脖頸。

可是很快他就發現了異樣。

因為朝靈站在湖心不動了。

她周圍的冰面在一點點裂開,而她只是沉默地,遙遙地和自己對視,好像根本不打算走過來。

她寧願沉在湖裏。

這個想法在他腦海裏一閃而過,随之而來的慌亂卻占據了他的大腦:“……過來。”

他有些急切地出聲。

這句“過來”落在朝靈耳朵裏堪比公堂之上的“斬立決”,就算膽子再大的人都不敢過去的。

腳底的冰面被什麽東西撞來撞去,朝靈還來不及施一個避水訣,下一秒視野就暗了。

她沉進水底,那些怨魂們猶如狂歡,一擁而上,她感覺到有什麽東西在拽自己的頭發,還有惡毒的竊笑聲。

“終于掉下來了……餓死我了,我要她的眼珠,你們誰都不能搶!”

“我要她的小腿!”

“我要挖穿她的天靈蓋,把腦髓吸出來,這小姑娘是修仙的,味道一定不錯哈哈哈哈哈!”

“抓住她!她該死!”

“讓她來陪我們,憑什麽她可以活着?為什麽我們就要在這裏,永世不得超生!”

“殺了她!”

朝靈想象了一下自己被分食的場景,忍不住反胃嘔吐起來,只不過她一張嘴,髒污的河水就倒灌進她的口鼻,肺裏的空氣也吐了出去。

無數只手拽着她往水底更深處。

太惡心了。

她大腦一片空白,估計着不久就要到死前走馬燈環節時,耳邊忽然聽到落水聲,有人握住了她的手,緊接着整個人就被抱出了水面。

她渾身濕透,衣物都遮擋不住單薄的身軀,被他抱着的時候就像沒有重量,但是異常滾燙的體溫卻隔着冰冷的衣物傳來。

大概是因為吓太慘了,還在一邊咳嗽一邊發抖,就像是被主人扔掉的小狗,在雷雨夜被淋濕以後,只能裹着濕漉漉的皮毛,縮在角落裏默默發抖。

目光掠過她脖頸間被掐出來的青紫,還有隐約不曾消退的吻痕,他感覺自己的心好像被什麽東西刺了一下,鈍鈍地痛起來:“不怕了。”

聽到聲音,朝靈才緩緩擡頭看他,一雙原本漂亮有光的眼瞳微微渙散,連說話都像在呓語。

“……我好疼,我好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