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冠冢就立在天明谷的最高處, 在一棵毫不起眼的歪脖子樹下面。

簡簡單單的一塊石碑,沒有名字,石碑風吹日曬, 上面已經爬滿了裂痕跡, 唯有石碑前面一柄佩劍直直插入地底。

很難想象這是風雲劍榜第二人死後屈居之所, 尋常人見了,大概都會以為這是無名之輩的野墳。

若真如那位天明不笑生書中所說, 宋亦然和空堯決戰天明谷雙雙身死,那宋亦然的衣冠冢立在這裏也就說得通了, 那位不笑生大概是機緣巧合下目睹兩人決戰,然後才把個中情節寫進書裏。

但不笑生身死之時,空堯還帶着那個奇怪的少年和自己來過天明谷,那雙雙身死的傳聞就是假的。

斬殺過妖邪的長劍,在陽光下顯得有些黯淡, 朝靈上前一步,握住長劍劍柄,毫不費力就抽了出來。

屬下:“?”

十四也皺了下眉。

朝靈把劍在手裏晃了晃:“奇怪, 名家佩劍放在這裏, 按道理來說早就被三教九流之輩挖走了, 為什麽這麽多年都沒人偷?”

還是說宋亦然美名遠揚,仙門中人人敬仰,大盜小賊見了他的衣冠冢都心存敬畏不願動手?

朝靈才不信呢。

就算是如今的季鴻羲,名滿天下的十洲第一人, 都有人敢偷偷跑進他的蒼雲學宮搗亂, 一個已死之人, 再敬畏也比不上一把好劍。

這時十四的屬下卻微微上前一步, 恭敬道:“其實在姑娘拔|出它之前, 我們十個人一起,都未把此劍拔|出。”

朝靈猛地回頭看向手裏的劍:“這麽離譜?”

“難道我暗中覺醒了超凡的能力,金剛大力徒手劈山?”她一邊拿着劍,一邊躍躍欲試,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徒手把歪脖子樹劈成兩半,得到否定的答案之後,她又回頭看十四。

“或許是因為我修為太高?十四你拔過嗎?”

十四卻搖頭:“我已試過,拔不出。”

“劍主已死,靈劍自封,就算被人盜走,也和廢鐵無異。”某些上品名劍終身只會認定一個主人,主人身死,名劍亦亡。

按照十四的說法,宋亦然的劍之所以沒人偷,是因為沒有人可以把劍□□,就算□□了,一把死劍也只是廢銅爛鐵,拿去鐵匠鋪子賣廢鐵老板都要嫌棄生鏽。

那麽問題來了,她為什麽可以□□?

朝靈看着手裏的破劍,陷入了迷惑。

她忽然想到了一個狗血的可能,二話不說就往破劍劍鋒上滴了血,果不其然,那長劍低鳴一聲,黯淡無光的劍身也慢慢亮起,擦掉鏽跡,又變得寒光煜煜。

十四道:“此劍已經認你為主。”

朝靈更不解了:“宋亦然的劍,為什麽會認我為主?”

雖然她也看過不少扯淡話本,話本的主角到哪都能得秘寶秘籍秘術,打怪忙碌之餘還能博得一衆異性傾心,但真當這種情節出現在自己身上的時候,朝靈只會覺得毛骨悚然。

她也不相信這是偶然。

她幼時既然跟着空堯來過天明谷,見過誅邪劍,那也很有可能見過宋亦然。

為什麽拔出劍的偏偏是她,而不是別人?

為什麽當初空堯要把她藏在樹叢裏,從此再也沒有回過頭?

為什麽當年陸霁千裏迢迢,從雲間到十洲,帶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孩回去?

像是觸碰到了某個塵封已久的真相的一角,然後發現這所有的真相的背後,都和自己有千絲萬縷的複雜關系。

朝靈兀自沉思,耳邊卻聽十四道:“陸霁将你帶回雲間時,不曾和你提過身世一事?”

朝靈一頓:“沒有。”

她以前也好奇過,畢竟一個只知道帶着大黃狗玩泥巴的野丫頭,最後卻成了雲間唯一的女弟子,起初時她遭到不少師兄們的冷眼,氣不過了就找過陸霁幾次,想問一句為什麽。

陸霁卻只是淡淡地回她:“你入門就問過為師了,受人之托,你又天賦異禀,還能替我折磨你那堆不讓人省心的師兄,何樂而不為?”

朝靈猜想陸霁有難言之隐,後來也沒再問過,畢竟她的生活目标是有吃有住有毛絨絨養就行,與其讓陸霁為難,還不如先享受未來。

現下看來,情況比她想象地更複雜一些。

“仙門記載中,宋亦然身死一事是在五十年前,若此劍要認我為主,那我至少應該五十歲才對。”可她現在才剛過完十八歲生辰,收了一堆禮物。

“你說有沒有一種可能……我只是看着小,其實我已經是老太婆的年紀了?”她忍不住設想。

十四卻斬釘截鐵:“不可能。”

兩人初見之時,朝靈确實是凡人之身,身上不光半點修為沒有,甚至連話都說不太清楚,喜歡什麽東西都只會說“要要”,走路都磕磕碰碰。

活了幾十歲的人,怎麽可能連黑豹和貓都分不清楚,還天天趁着兇獸睡覺去摸人家的胡子。

由此可見,朝靈五十歲一事,絕無可能。

那便是仙門記載有錯。

眼下看來,那位叫天明不笑生的扯淡話本,好像并不曾扯淡。

眼下種種謎題都無解,看來是需要回雲間找陸霁問問,宋亦然的劍已經到了她手裏,那也斷沒有再插回去的道理,朝靈連同誅邪劍一塊塞進芥子袋裏,又恭恭敬敬地在宋亦然墳前拜了拜,才跟着十四往下。

“我在不笑生的回憶裏,還聽空堯提到了一個東西,叫寒冰木之心,十四聽過這個東西嗎?”

十四的反應比她想象的更大,聞言直接停住了腳步:“空堯來天明谷,是為了找寒冰木之心?”

朝靈點頭:“應該是。”

寒冰木之心,傳說是永不融化的冰雪結晶,是扔進熔岩浸泡百年都能毫發無損的極寒之物,也是取出烈灼之炎的唯一途徑。

十四想到了什麽,臉色也沉了下來,回頭說了一句“去找”,那些圍散在周圍的下屬就心領神會,在天明谷中四處搜尋起來。

朝靈不知道為什麽氣氛忽然變得這麽嚴肅,剛想開口問這個東西是幹什麽用的,手卻被人握住:“它可以治好你的病。”

在此之前,朝靈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有病。

直到十三歲那年,控制不住的烈火從體內湧出,差點燒傷了和自己對戰的師兄以後,陸霁的禁制從此如影随形。

她從來都不問那到底是什麽,也從來都不會問師尊自己什麽時候會好,因為她看得出宋聞星和陸霁已經絞盡腦汁。

藏書閣的典籍被翻了個遍,有名的藥修也被請了個遍,但沒有人告訴過她,自己的病到底是什麽,怎麽才可以治好,怎麽才可以讓師兄和師尊不擔心。

因為怪病,她永遠都像被師門養在柔軟溫暖之處,從來都是別人為她以身犯險,自己則整日不問世事,活得舒适潇灑。

“那我們現在就去找!”朝靈是個怕死的人,人生大好歲月她還不曾體驗過,現在知道自己還有救,她當然興致勃勃。

十四捏捏她的手指:“我幫你找。”

這種安撫小動物一樣的動作成功地安撫了心亂如麻的朝靈,還沒反應過來,面前那個眼神亮晶晶的人已經撲上來了。

“你怎麽那麽好!”朝靈比他矮上許多,摟着脖子親他的臉都要墊腳,但是這個人向來都坦蕩熱忱,喜歡誰就和牛皮糖一樣粘着,眼神亮晶晶的,恨不得把滿腔愛意一股腦送給別人。

十四被她這麽一撲,又猝不及防被猛親幾下,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摟緊懷裏的人,半晌才裝模作樣道:“輕浮。”

朝靈卻反駁他:“我就要輕浮,而且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輕浮的人才會和輕浮的人做朋友。”

十四卻皺了皺眉,似乎不滿意她的稱呼:“朋友?”

朝靈沒想到他沒理解自己“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重點,居然在糾結這個,趕緊道:“我只是舉個例子。”

十四卻不放過她:“那是什麽?”

朝靈:“什麽什麽?”

“我和你算什麽,嗯?”他的手背在她後頸上輕輕揉着,朝靈也發現對方似乎特別喜歡揉她後頸,像是逗貓一樣,又癢又舒服。

朝靈認真想了想:“你是我的小弟,我是你的老大,算上下屬關系吧。”

十四眯了眯眼:“這樣……原來昨晚你幫我是因為這個,若是以後有了別的小弟,你是不是也會出于道義熱情相助?”

朝靈:“……”

“若是別的小弟再得寸進尺一些,你是不是還會答應和他一起沐浴,用發帶綁着手去親他,去扒他的衣物,還蹭來蹭去不松手麽?”他掰過她的下巴,讓她躲閃的眼神回到自己的眼中。

朝靈不知道為什麽他連這個都要吃醋,聽他冤枉自己,忍不住道:“我才不會,而且我也只有你一個小弟……你不想當就算了。”

“既然是答應過你的事情,我又怎麽會反悔,”像是得到了滿意的答案,十四終于放開了手裏的人,“沉淵帝君的老大,自然也是無罪淵上下的老大,回去以後我就吩咐所有人,以後見了面不許叫你朝姑娘,也不許叫你帝妃,只能叫老大。”

朝靈:“……”

你是無罪淵帝君,仙門正道談之色變的大魔頭,你不能這麽做!

她雖然很想過老大瘾但是一點都不想收下這份從天而降的沉重任務,連忙制止:“不不不,我不要其他人,我只要你,你想想,在外令人聞風喪膽的大魔頭,實際上卻是我的專屬小弟,而且還沒有人知道,這種隐秘又刺激的關系,是不是想想就讓人很興奮?”

十四:“……是。”

在兩人身後站了半天依舊沒人理的下屬:“……”

好在帝君還沒有被愛情沖昏頭腦,知道給屬下吩咐了任務,轉過頭來,又拿那副冷冰冰的神色看人:“何事?”

“啓禀帝君,我們找到寒冰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