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駐顏(二)

錢衛還來不及站穩,就見到了這一幕,他目瞪口呆的看向洛施:“你見過會動的樹嗎?”

洛施:“……”她回答不上來。

會動的樹她沒見過,會操控樹精的鬼魂,她也從沒見到過。

洛施看着面前臉色慘白、雙手不停歇揮舞着的鬼魂,更怪異的是,他周身并沒有濁氣……

這不是怨鬼。

這件事情處處充斥着奇異。

第一,他沒有被怨結驅使成為怨鬼,反而作為一個實在的鬼魂來到人間;第二,她可從未聽聞,鬼有操控精怪的能耐。

但事情就是發生了。

前方,那棵樹操着笨重的步子向他們走來,被捆住的兩人随之一颠一颠地搖晃着。洛施想了想,轉身牽過錢衛,同時留給零星一句話:“保護好蓮香。”

蓮香……零星恰好扭頭,瞥見了不遠處的蓮香,她正瞪大眼睛注視着她意識中的妖怪。

“會——會動的樹——”蓮香兩眼一翻,昏了過去。

零星:“……”

樹精離零星近了,枝條幽幽的抽出,蠢蠢欲動朝向他而來。

零星攥着長劍,看着那樹扭動的方向,終于意識到洛施的話是什麽意思。

她要他在此守住,以免這樹精無所畏懼,繼續走向前去騷擾蓮香。她要他保護蓮香。

零星想到這,手下的氣力更深了一些,劍氣揮蕩。只希望洛施将少爺帶走,是想到了解決它的好辦法。

“洛施,你想到什麽方法了嗎?”

那一頭,洛施将錢衛帶去了大樹走動的反方向,正是一片還算開闊的地界。一落地,錢衛心急如焚的開口問道。

“是鬼。”洛施目光閃了閃,“但不是逗留人間的怨鬼,他在這樹後操縱着它而動。”

錢衛下意識的看了一眼四周,跟着她低聲道:“那鬼在我們周圍嗎?”

洛施擡了擡下巴,對着樹冠的方向,日光透着接連樹葉罅隙傾灑而下,她不得已眯起了眼睛,“就在那裏。”

有着透明身軀的鬼魂高高立在樹冠之上,仿佛全無重量,他的雙手看似随意的揮舞着,如果仔細觀察,就會發現,是與扭動着探向零星的枝丫同一幅度擺動着的。

錢衛是看不見這些的,他握了握手心,注意到漸漸竭力的零星,“你能對付他嗎?”

洛施背對着錢衛,瞳孔中暗紅的顏彩逐漸變深,“試試看吧。”

只是不知那鬼被收服,樹精會否停止行動,這才是她所擔心的。

“但我需要借你一用。”洛施轉頭,深深的勾起了唇角。

看見她的笑容,錢衛幾乎在同一時間跟上了她的所思所想。

他并未有不适應,臉上的輕柔凝結到了眼底,“你想引他附身于我?”

洛施面上的詫異一閃而過,顯然沒想到錢衛能夠猜出自己的意圖,她的笑意頓了頓,竟是有心情解釋起來,“你放心,我有把握将他塞進你的身體但不會傷害到你,而躲進你的身體以後,這相當于銅牆鐵壁的體質,會很快限制住鬼魂的行動,切斷他和樹精的聯系。這是最快的解決方法。”

“既然是最快的辦法。”錢衛輕搖了搖頭,似是在告訴洛施不必解釋那麽多,“速速動手吧。”

洛施也不知道為什麽,即便自己做全了準備,自覺是站在了解決問題,又盡量不犧牲任何人利益的角度上,這應是人們口中大公無私的典範,是毫不心虛的。可對上錢衛那雙波瀾不驚的眼眸,她還是不由自主的想細細解釋。

從什麽時候開始,她做事情變得如此束手束腳了呢?

洛施沒想清楚,如今的情形也不容得她多想。她召出玉簫,有意無意的輕敲了敲手心,簫身紫青的光芒閃了閃,似是覺察到主人不安的情緒。

然而洛施手上玉簫直指錢衛,快速又堅定的念動法咒,仿佛并沒有影響。

錢衛的周身出現了他所熟悉的符文屏障,比起在客棧的那一次,洛施而今能夠輕巧的施展,他同樣也輕車熟路的适應了。

符文絲絲縷縷的進入他的身體,錢衛感受到體內的痛苦變化,不自覺的嘤咛一聲。體質轉換的苦痛,甚至有壓垮他脊梁的趨勢,但因為那道屏障,極致痛苦下,就連想要彎腰都行不通。

錢衛的臉色接近慘白,洛施與他對立站着,揮舞玉簫的手忽而凝滞,符文屏障将錢衛的感受與叫喚全都屏蔽在內,但作為施法者,她不可能感受不到。

而在提出這個方法前,他明知曉遭受到的痛苦會更甚,還是義無反顧的答應下。甚至沒有深思熟慮,幾乎是脫口而出。

身後零星還在孤軍奮戰,需要搭救的不止他,還有兩個來路不知的男人,和禁不住驚吓的蓮香。

當然,如若他們想不到辦法,與那樹精癡纏下去,也只會是死路一條。

這是在救他們自己。

但洛施明白,錢衛不會像自己一樣,考慮得這般多。

眼看着錢衛浸出了一腦門的汗,他隐忍的呼喊聲似乎就在耳邊,洛施皺了皺鼻子,慢慢垂下手臂,呼出一口氣。

她轉身,朝着站在最高處的那鬼魂微笑道:“這裏可有好吃的。”

鬼魂的眼珠子僵硬的轉動,絲絲黑氣從其透出,他聽見了洛施的話,聞言身子也跟着稍動了動,只是仍舊待在原處。

洛施握着玉簫的雙手背在身後,她面色不變,滿含微笑的再一次催動法咒,屏障之內,錢衛的身體仿佛全然被撕裂開,他被迫仰起頭,發出無人知曉的低吼。

在同一時間,洛施跟着皺起了眉頭,而那鬼魂禁受不住魂靈力量的誘惑,目光貪婪的飛身躍下。

鬼魂的目的很明确,他直沖法陣中的錢衛而去,飛身而下時與洛施擦身而過,呼嘯的風從她耳邊掠過,後者撇過頭,幾縷碎發停在額邊,洛施一個不穩,差點跌倒在地。

但鬼魂的目的明确,洛施要做的事情比他還要多和雜,她将擋在半邊臉上的右手拿下,顧不上腳踝輕微的扭傷,看準鬼魂附身的時機,将右手握着的玉簫丢出,保證其穩穩的立在法陣之上。

玉簫凝結出穎瑩白的光芒,聖潔的光亮仿若照拂着整片天與地,洛施一眨不眨的盯着臉色猙獰的錢衛。

翩翩公子本就被法陣的痛苦折磨得不成樣子,鬼魂附身于他,借用着他的殼子妄想吸取力量,卻發現自己中了圈套。

如今,鬼魂用着他的那副皮囊交錯輪換着面色,将那張姣好的面龐都弄得面目可憎了。

洛施動了動手指,沒理身後靜止下來又轟然倒塌,卻在樹幹快要碰到地面上時,連樹葉樹枝全都消失不見了的樹精,她拖着疲憊的身子,掐住錢衛的脖頸。

他不配用這張臉做出這種表情。

那一頭,零星一個收勢,将長劍挽在身後。

作怪的大樹莫名消遁,一朝脫離枝蔓的束縛,那兩個男人睜開雙眼,發現自己從高空猛的向下墜落,其中一人喜感的重新合上雙眼,試圖說服自己這是在做夢,再一睜眼,自己還是在快速的向下降落。

不過,這一次,他被一個年青人提在手裏。

兩人被零星放落在地,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不可思議,無論是遇見會動的樹,還是在那樹手上活下來了。

零星卻沒有他們那種劫後餘生的多愁善感,他意識到,或許是洛施成功了。

他轉而去搜尋功臣和少爺的蹤跡,零星轉頭,沒了大樹的阻隔,洛施掐着一人的畫面很是打眼,而那個紅着雙頰,生命在受着迫脅的人……

他提起長劍,三步并作兩步的跑到洛施的身後。這一次,零星并沒有沖動的去打斷洛施,他總覺得,洛姑娘的古怪行為之下,應是有她能夠解釋出口的緣由。

至少,洛施對自家少爺不會生出惡意,要知道,邯山郡時,從把錢衛救出監牢,事情告一段落以後,洛施總要對他冷嘲熱諷幾句,說他太笨太蠢,不去考慮怎麽救人而選擇舍棄自由主動投身大牢。

她要救人的心不似假的,就連蓮香那個愛處處較勁的人,對她的敵意都少了很多。

零星很久不用的大腦飛速運轉,握着劍的手顫了顫,愣是沒有再往前走一步。

錢衛的臉色已經很難看了,經過洛施的努力,鬼魂的确不敢用他的皮相做出多餘的表情。

因為,他只能夠保持着面龐鐵青,像是随時要一命嗚呼過去。

洛施看上去還沒有想到這一層,她單手向上托了托錢衛的下颌,冷靜的将人給向前拽了幾毫,後者的嘴唇動了動,輕微的“嘶”了一聲。

洛施因而面色冷凝,他都是裝的——鬼魂甚至有心情感嘆“這女人下手可真狠”。

她自己狠不狠洛施不知道,她只知道,如果不将這東西抽出來,錢衛遲早會被他吞蝕。

鬼魂也清楚這一點,他的本來面貌肆無忌憚地顯現在錢衛的臉上,頑劣的彰示着他的得意。

“呵……呵……”洛施不合時宜的笑出了聲,內含的殺意卻像是要化為實質,盡數添在鬼魂沒有軀殼的身體上。

鬼魂突然瞪大了眼睛,洛施沒做什麽,她照舊擡着脖頸,但手中像是多了種無形的力量,随着她那只手的移動,他的身體竟也跟着伸展,最後從那人體中被拉了出來。

洛施穩穩的捏着他沒有實質身體的脖頸,另一只空閑的手向前伸出,玉簫飛回到手心,卻是幻化成一根帶着倒刺的鞭子,她一言未發,對着鬼魂的全身就是狠厲的鞭打。

鬼魂像是不會說話,只能滾落在地,發出“嗚嗚”的聲音。

在其他人的眼中,就是洛施拿着一根鞭子,對着沒有人的泥地一頓鞭笞。

場景一時有些滑稽。

然而洛施面色肅穆,不由讓人覺得,她在做一件了不得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