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駐顏(一)

雷聲隆隆,大雨傾盆而下,宣洩着無名的怒氣。

一場暴雨過後,天地全然被洗滌一新。只是泥濘的路終究不好走。

洛施的腳尖點着樹枝枝頭跳了下來,她懶洋洋的靠上樹幹,紅色衣裙随風飄舞。

她回頭催道:“走得也忒慢了。”

零星駕着馬車,聞言還是不疾不徐的,倒是一路上與洛施争鬥不休、互相都不消停的蓮香冷哼一聲:“你日日飛着也不嫌累!”

洛施嬉皮笑臉的答道:“累,怎麽不累?”

要說洛施從馬車出來,踏上獨自開路的路途,其實算不得她的本意。

暴雨天他們不是沒有經歷過,可哪知,離開邯山郡以後,走了一段平坦的路,之後就是仿若天塹般陡峭的小路。

馬車行駛在雨後沖刷過的泥土地上,路途颠簸,那金貴的小少爺被弄了個上吐下瀉,不安寧的很。

為此,他們沒少耽誤工夫。治也治了,狠狠心讓錢衛走上一段路,或是使上藥物的手段,最終還是不見好。

洛施是看不得他如此折騰的,這不,還是主動請纓,鑽出馬車,随心所欲的做了一個開路人。

偶爾她想歇歇腳,就将人給拎出來,交替坐會兒馬車,美名其曰讓錢衛出來透口氣。

蓮香不作聲了,和洛施鬥嘴,不知是對她的傷害,還是對自己的折磨。

輪毂平穩碾在道上,倒是在馬車裏的錢衛聽見了這句話,掙紮着坐直身子,他掀開車簾一角,洛施悠悠靠在樹幹旁,只留給他一抹火紅的身影。

看不出她的心情如何。

錢衛:“讓我下去走走吧。”

零星第一時間驅停馬車,洛施沒事人一般回眸。

見錢衛已經鑽出了車廂,洛施皺着眉從枝頭跳下,趕到他的身邊伸出手,好讓他借着自己的力道下來。

蓮香見狀,默默拍走了身邊默不吭聲要去扶錢衛的零星的手,并同他一道往角落挪了挪。

從雨停開始趕路,少爺以坐不得馬車為由,走了快小半個時辰,等洛施在馬車裏差不多快睡了一覺後,兩人才換了過來。

她不過是看不得洛施生龍活虎的樣子,遂損了她一句,依洛施那上蹿下跳的勁兒,她何時會感受到累?少爺信了也就算了,偏她還心安理得的接受。

蓮香在心裏嘆了口氣,話說回來,照少爺這般難受的勁,也不知何時能到千金城。

錢衛垂眸,乖乖借着洛施的手跳下了馬車,便聽洛施抱怨道:“你當時就該雇一人來駕馬車,我們一人一輛,也不至于如此麻煩了。”

他們中只有零星會駕馬車,這也是為什麽只雇了一輛馬車,不過解決的辦法也不是沒有,畢竟有錢能使鬼推磨,什麽都能辦到。

蓮香還以為她生出了什麽鬼主意,聞言不屑一笑:“雇兩輛馬車,就由洛施你一騎絕塵前往千金城,到時,你再在那裏等我們是嗎?”

洛施聳了聳肩,覺得這不失為一個好主意,“也不是不可以。”

蓮香瞪她:“你這個自私鬼!”

說到底,是錢衛身體不舒服,受不了大罪,才導致路途延誤至今,而所有辦法對上他的病都治标不治本,洛施先前又親口說過,必須由錢衛請回錢多顏,她總不可能為此推翻自己的話。

錢衛也明白這些,幹笑了兩聲,卻是對洛施道:“你之前還真是說對了,我這副身體羸弱,會給你拖後腿。”

其實她也不着急,而各人體質有異,強求不得。

洛施摸了摸鼻子,轉而跳上馬車,“我可沒說這句話。”

錢衛一臉莫名,但走在羊腸小道上,沒了眩暈的症狀,心神的确舒适了不少,他很快将之抛之腦後。

洛施更是沒心沒肺的躺在了置在車廂中的暖塌上,這輛馬車容下的面積足夠大,寬敞到甚至還安置了一張小木桌,上面擺放着一整套黑釉瓷茶具。麻雀雖小,五髒俱全。

她枕在高枕之上,望着馬車頂。

這難捱的路過後,那小少爺的病估摸着也該好了。

暖塌前有一香爐,熏香袅袅間,洛施瞬間沒了多想的興致。

……

“少爺,你別去——”

洛施迷迷糊糊之間,感受到身下的颠簸似乎全然消失了,她踩在馬車內鋪着的地毯上,喚了一聲:“蓮香?”

沒有人應答。

但她分明聽見了蓮香的聲音。

洛施意識到出事了,她一把掀開垂簾,她所在的馬車像是被遺棄在一邊,眼前是揮舞着枝丫的大樹,那些像是有了自主意識、瘋長的樹枝圈着三個人,獨獨剩着一人與那些盤根錯節起來的枝蔓糾纏。而蓮香站在更遠處,背影看起來可憐又無助。

這樹成精了……

洛施愣在原地,腦中不由得跳出這個想法。

她走近了一點,這才看清那個兀自在樹精手下過着招的是零星,而被抓着的三人之中,的确有錢衛那個倒黴蛋,另兩人她則不認識。

洛施拍了拍蓮香的肩,這才發覺這姑娘的身子一直在抖,也是,連停屍房的死人都怕,更何況是這種場面?

蓮香全神貫注注視着零星的身形,猛地被打擾,當即連身帶心一震,看清來人後,竟是抱着她的腰身不敢撒手。

“洛施,不好了,不好了,妖怪啊!是妖怪!”

因為恐懼和焦急,蓮香的話語有些颠三倒四,洛施也沒心情去問發生了什麽,為什麽不喊她雲雲。當務之急,是弄清這樹的來路。

她将蓮香扯開,指了指孤零零在一旁的馬車,萬分鄭重其事:“待在那裏別動,聽清楚了嗎?”

不等被吓懵了的蓮香答話,她提着氣,踩着無形的支撐使了輕功飛往眼花缭亂的那處。

零星手中是一把不知從哪來的劍,枝蔓一向他伸過來,他埋頭就甩出一擊以做回應,劍氣震蕩四周,不知死活的枝蔓被一分為二。

然而,被砍下的部分掉落,很快竟悄無聲息的消失,伸長的樹枝有所退縮,似是懼怕,但它們所謂的通人性只表現在一瞬,不一會兒又躍躍欲試的跑過去試探。循環往複,零星砍紅了眼,最終卻還是無濟于事。

洛施停在外圍,沒有再更多的往前,她稍作觀察,便明白零星一味消耗體力的行為不可取。

但眼下,似乎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畢竟,她不知道這樹成精的背後究竟是為什麽,而她與山野精怪打的交道又實在太少。

等等,那是什麽?

零星無數次砍殺,毫無章法換來的結果就是無限制的消耗着自己的體力,而那樹精洋洋得意,俯瞰着狼狽的他。

枝條捆綁着他,錢衛的身體已然動彈不得,感受着這柔軟的觸覺,他瞥了一眼身旁和他一同被困的兩人,那兩人早已閉上眼,吓暈了過去。

同一時刻,他擡眸看到了擰眉思索的洛施。

紅色衣裙宛若最熾熱的火焰,熊熊燃燒,直至焚燒殆盡。

不知為何,縛在他全身之上的枝條松了松,捆住錢衛上半身的枝蔓脫落,他因而能夠翕動着嘴唇。

他抓住時機提醒零星:“零星,與其昏頭轉向的一味毀壞,不如借力打力!”

話音剛落,被零星劍氣所震落的枝丫又重新生長,嚴嚴實實的将錢衛整個人包裹住了。

零星動作不停,但錢衛的話他是清清楚楚聽見了的。借力打力……老實說,他最不喜舞文弄墨,偏他與蓮香為了掩護住那段時間逃學堂課的錢衛,硬生生被鍛煉出了習字的本領。

他眼神一凜,那棵樹照舊瘋狂地以幾段枝丫做為攻擊,扭曲的攻向他時,更像是挑釁。

零星緊緊的握着劍柄,這一次,面對被砍殺後卻能重新複活、像是耍弄人把戲的那些攻擊,沒有選擇反攻,而是看似窩囊的閃躲。

他的腳尖跳在讓人目不暇接的根根枝條上,身體靈活,引着那些枝桠穿梭在大樹中。

直到,他腳下用力,直往上沖,快要飛到更高的樹冠處時,那張木頭臉上難得添了點腹黑的笑意。

因為,緊追着他不放的那些枝丫跟着他溜了一圈又一圈,竟是自己纏上了自己,被他耍得團團轉。

他回頭,那條快要觸到他鼻尖的枝蔓顫動着,卻怎麽也沒法繼續往前一步,洩氣般的甩了甩尖尖。

零星這才提劍,分神跳到了錢衛所在的地方,他陪着那些枝條游戲,可苦了錢衛三人,周身跟着又纏上了好幾圈的束縛。

劍身閃爍着凜冽的寒光,不過這樣也好,這些是束縛,也算是一層不錯的保護罩,他就不怕傷到錢衛了。

零星揮動手中的長劍,那把傳聞中能削鐵如泥的寶劍,劍尖如一道劃破天空的流星,毫不留情的朝着作怪的數根枝條而去。

枝條很給面子,數層束縛脫落,随風逝去,零星即刻接過錢衛,兩人朝着外圍奔去,一刻都沒有停留。

但零星約摸用了七成的功力,他沒想到,自己的內力能夠震碎這些精怪幻化的枝蔓,更沒想到,不止束縛錢衛的那一小塊區域,整棵大樹都仿佛顫了顫。

與錢衛一同被縛的另兩人也被放下,但不消片刻,在他們察覺到危險好似消失幽幽醒來,卻差點摔在地上成為肉泥遇到另一個危險時,墨綠的枝蔓扭曲的伸展出來,再一次将他們給捆了起來。

那兩人:“……”他們還不如不醒。

而抱着錢衛的零星速度夠快,在煥然一新又一次開始動作的枝蔓們找上門報複前,就穩穩的落地,站在了洛施的身旁。

洛施眯了眯眼睛,卻不怎麽高興。

因為,那大樹竟是動了……

它挪動着步伐,詭異的朝着洛施自以為的安全範圍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