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屍鬼

醉仙樓正中的臺子上響起驚叫聲。

似乎是某一個舞女出了問題, 掉了隊,倒在地上, 其他濃妝豔抹的舞女繞着她, 有的想幫忙,有的攙她起來,有的卻像是失心瘋了一樣大吼大叫, 形态全無地竄進客人吃飯的地方,吓得客人連連避讓。

“怎麽回事?!”管事的夥計大聲地呵斥, 想去拉住如野馬般的發狂的舞女, “怎能在客人面前如此失禮?!”

“放開我!”她臉上有道血痕,驚恐地大叫道, “是屍鬼,是屍鬼啊!!!紀萱她沒有眼黑, 沒有呼吸了!她抓破了我的臉,我不要, 我不要變成屍鬼!”

周圍的食客頓時驚叫起來,紛紛散開,還有喝醉的男人不明現狀,滿臉醉意地上前, 想要輕薄她, 被她反手抓破了胳膊。

逐漸屍鬼化的人,四肢都變得越來越堅硬,等到徹底屍鬼化後, 想砍斷他們的脖頸, 就和砍斷劍刃一樣難!

新的一波慘叫響起, 最開始變成屍鬼的紀萱不再直挺挺地躺着, 而是刷的站起, 兩眼翻起,見人就咬,轉眼已經又有三個姑娘被咬出了血!

……

蘇厭垂着眸吃酒釀,開口吃糖果子之前,她已經很久沒有吃飯了,但又覺得想要殺死清虛仙君,必須要保存體力,于是強迫自己一口接着一口吃。

……吵得很。

謝寄雲站起身:“馬上要亂起來了,我們走吧。”

蘇厭頭都不擡:“一個還沒完全變異的屍鬼,能亂成什麽樣子?”

謝寄雲便又坐下了,抽出折扇,啪得打開,幽幽道:“就是因為這麽多人,才會亂。”

那被抓破手臂的醉酒男人,像是不相信自己就這麽受傷了,手臂上的血一滴滴滲下,連帶着酒都醒了。

和他同行的人都驚恐地退後:“你不要過來,離遠點!”

男人意識到自己被屍鬼傳染的人抓了,一時間憤怒至極,将抓破他的女人按在地上暴打:“你害我?你想故意害死我?!”

那女人本就瘦弱,被男人重拳打得神志不清,甚至吐血,但身軀卻變得越來越硬,像是青白的石頭。

男人意識到于事無補後,大叫大鬧亂砸東西,像是還沒變成屍鬼,先變成了瘋子。

之後,他喘着粗氣,突然一個躍起,沖向還在引導食客下樓的夥計,往他臉上狠狠一抓,一抓就是見血的傷!

那夥計愣了,呆呆地捂住臉:“為……為什麽?!”

男人雙目赤紅,抓着他的領子吼道:“老子活不成了!你們都得給我陪葬!!!一個都不許跑!!!”

現場一片混亂,推搡的,尖叫的,蜂擁着逃跑卻滾下樓梯的,被男人抓咬的多達幾十人,那幾十個人裏,有的瘋了一樣和男人拼命,有的歇斯底裏地大叫,轉而去攻擊別人。

幾個人朝蘇厭和謝寄雲包夾過來,蘇厭一腳踩着桌子,翻身躍到謝寄雲身前,袖刀割掉他們的腦袋,指尖點火,無情地焚燒他們的屍體。

那些尚且留有理智的人都吓呆了,紛紛後退,不敢再靠近蘇厭,轉而撲向無力反抗的女人和小孩。

火焰順着木質的桌椅和輕薄的簾帳迅速蔓延,無頭屍體跌跌撞撞逃跑,将火迅速染遍整層樓,燒成了一片火海。

蘇厭轉身道:“走了。”

她的話剛落,一道漆黑的劍光穿透窗戶,窗棱四裂,雪白大袍的男人裹挾着寒風破窗而入,撲面而來凜冬的松雪味。

他落地的地方,就在蘇厭身前,兩人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來不及收拾神情,一個擡頭,一個低眸,猝不及防打了個照面。

呼嘯而入的風,鼓起陡然騰起的烈火,火光燎着在烈風中翻飛的銀絲。

男人被跳動的火光映亮清俊面容,尚未落地就本能地看向她。

漆黑而深邃的眸光,帶着隐晦的焦急,飛快掃過她的全身,從頭到腳。

那一眼把人拉回很久以前,有那麽一瞬間她幾乎忘記一切,燃起一絲細微的歡喜。

蘇厭的心髒開始劇烈地跳動。

那絲歡喜像針一樣刺痛了她,緊随而來的是鋪天蓋地的恨意和怒火。

怎麽?戲還沒演完嗎?

事到如今還要搬弄那套英雄救美的戲碼?!

好玩嗎?有意思嗎?在害她到如此境地以後還要假惺惺地施以援手?!

蘇厭幾乎要沖着他咆哮了,而風停淵落地後卻再次掠起,和她擦肩而過。

蘇厭下意識回頭看去。

他掠進火場深處,抱起一個被屍鬼包圍的少女,反手一劍,削掉周圍屍鬼的腦袋。

那女孩逃跑中摔斷了腿,本以為自己絕無可能逃掉,恐懼地大哭。

此時卻透過淚眼朦胧的眼,看到一個清冷如谪仙般的男人踏過火場,俯身将她抱起,還以為是做夢,怯怯而沙啞道:“我已經死了嗎?”

她顫抖地伸手,似乎想摸摸風停淵的臉。

熾熱的火焰扭曲了遠處的景物,滾滾熱浪将一切都變得猙獰可怖。

蘇厭氣得渾身都在發抖。

……好,很好!

風停淵根本就不是為了她來的。

是她自作多情!

他只是又犯了病,看到樓閣失火就要沖進來救人!

救誰有什麽關系?

反正在他眼裏都一樣。

從前她被風停淵救的時候,也是這樣癡傻地看着他嗎?

也是這樣窩在他懷裏,輕易就被感動嗎?

她眼裏的喜歡,也像這個少女一樣,那樣直白,那樣暴露無遺,又那樣愚蠢至極嗎!!

熱浪扭曲的景象,就像是在記憶裏面目可憎的曾經,赤|裸裸地呈現在她面前。

蘇厭喘不過來氣,她緊緊攥着袖刀,幾乎失控地放棄自己籌備許久的萬鬼囚籠,現在就要沖上去殺了他!

一個人拉住她的胳膊。

“走啦,”謝寄雲在火海裏對她笑,嗓音摻了蜜一樣,把她拉回神,“現在還不是時候,對嗎?”

蘇厭扭頭狠狠瞪着謝寄雲,眼裏似有水光,下一秒,拎着他從破開的窗洞中縱身躍出。

……

風停淵微微偏頭,避開了少女伸出的手指。

他像是短暫地忘了要救人離開,目光追随蘇厭而去。

滔天的火光燃盡他眼裏的情緒,變成死寂的灰燼。

心緒劇烈起伏的時候,便沒有辦法禦劍,蘇厭拎着謝寄雲,差點撞破其他人屋頂。

她跳下劍身,幾個起落,融入人潮湧動的長街。

許多人還不明所以,争先去看熱鬧,指着火光沖天的醉仙閣大叫:“走水了!”

謝寄雲在人群中追着蘇厭:“走這麽快,是要回去嗎?”

蘇厭緊抿着唇,小臉如覆冰霜。

謝寄雲又道:“這次還想和我說嗎?”

蘇厭:“滾!”

謝寄雲也不生氣,真的沒跟着她繼續走了,反而施施然揮手道:“那我晚上自己回去,不用擔心我。”

他轉過身,往醉仙閣走去。

附近一塊空地上,擠滿了被風停淵救出來的人,他們身上都帶着摔傷,踩傷,燒傷,哀嚎連天,圍觀的人跑着去請醫師。

謝寄雲愉悅地勾着唇角,打着折扇,繞過人群,走到僻靜的樹下,一個摔斷腿的少女面前。

……正是方才第一個風停淵救下的人。

那少女痛得一直吸冷氣,又擡着四處張望,似乎還想再看一眼風停淵的身影。

謝寄雲彎腰,用折扇輕輕點了點她的傷腿,道:“很痛吧?”

少女看見蹲在自己面前,突然搭話的男人,一愣。

男人有一雙漂亮惹眼的桃花眼,笑容那樣溫柔,讓人根本生不起戒備。

少女點點頭:“痛,拜托你,可以幫我請醫師嗎?”

“沒關系的。”謝寄雲伸手撫住她的臉頰,像是安撫路邊一只受傷的小狗,憐惜地輕聲道,“你看着我的眼睛,我保證,很快就不痛了。”

少女呆愣住,他琥珀色的眼底,仿佛有花紋在緩緩流淌……如同熔化的黃金!

“啊啊啊啊啊——”

下一刻,少女發出凄厲的慘叫,渾身燃起無名的血色火焰,從皮膚到血肉到骨頭,在他掌心寸寸潰爛!

只是一瞬間,整個少女在慘叫中燃成了飛灰。

她的叫聲被其他人的哀嚎遮掩,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謝寄雲慢慢收回手,眼裏露出嫌惡,掏出帕子仔細地擦盡手指,又随手将帕子丢下。

他緩緩走出樹下的陰影。

月色中,他眉心是如鳳羽花一樣的妖異紋路,随着呼吸明滅。

那是血煞魔龍的魔紋,并且,和蘇厭眉心的出奇相似,只是左右颠倒,互為雙生。

謝寄雲深吸一口氣,平複心緒,眉心的魔紋緩緩熄滅。

他又變成那副矜貴又柔弱的模樣,折扇抵着下巴:“你惹我重要的人不高興了。不甘心的話,就變成惡鬼去找清虛仙君索命吧。”

他唇角的笑意溫柔而甜蜜,緩步融入人群,仿佛從未來過。

風停淵當晚殺了所有在醉仙樓裏的屍鬼。然而,仍然無法阻止瘟疫的傳播。

感染屍鬼的征兆如灰色的大霧,消息逐漸走漏,死亡的陰霾緩慢地籠罩在元都城上,正派仙門和天機閣的執法者強行封城,不允許任何人進出,同時封鎖所有的街道,不允許人們外出,一旦發現感染者,就會立刻就地處死。

公西白凝親眼确認感染屍鬼的病人,跌跌撞撞地回到客棧,臉色煞白得像是死人。

十三年前,制造屍鬼的藥是她親手造出來的,倘若世上還有人知道如何制造屍鬼,只有被封印在無間深淵裏的鬼王,和當年假扮清虛仙君利用她的人。

曾經她害死了青州多少百姓。

為何十三年後災難還要重演?

這些人還在源源不斷地死去,而且都是因為她。

她甚至無能為力!

“沒有治療的藥嗎?”鹿喲喲焦心道。

“有。”公西銥嬅白凝艱難道,“但一旦感染,全身的經脈都會不可逆的硬化,藥材必需一味淨化血脈的浮蓮草,但浮蓮草稀少無比,我能救,但只夠救最多十個人。”

比所有人一起去死更讓人絕望的是,有一些人可以活下來,但不包括你。

“這到底是怎麽傳播開的?怎麽會全城同時開始感染?!”林初難以理解。

“是洪水。”公西白凝道,“洪水過後,往往就是瘟疫,屍鬼的毒素随着洪水流遍全城,沾上洪水的人,都有被感染的可能,會慢慢顯現出來。”

“那豈不是所有人都會死?”鹿喲喲失聲道,“就沒有別的藥可以替代嗎?”

公西白凝身子晃了晃,下意識看向一言不發的風停淵。

她聲音冰冷而顫抖:“沒有。沒有別的藥。”

……想要救人,只能用最快的速度殺死所有的屍鬼。

但是,被感染的人,還保留着理智,往往覺得自己還有救,絕不肯出來送死,反而會藏在家裏,相互包庇,遮掩變異的地方,等到徹底失去理智,才會出來瘋狂撕咬其他人。

天機閣的執法者,已經開始挨家挨戶地搜查,但執法者自己也出現了瞞報的感染者,執法者屍鬼近乎刀槍不入,一個人感染了很多感染者,導致天機閣的人也死傷慘重。

對于這一切,蘇厭并不在意。

人死得越多,帶着怨氣的惡鬼也越多,萬鬼囚籠越強大,清虛仙君逃脫的可能就越小。

她被屍鬼抓傷過,卻沒有任何影響。

如果說,屍鬼是帶着陰鬼之氣的邪物,那赤血魔龍天生就位于邪物的頂端。

傳說邪神降世的時候,妖魔鬼三界都将本能臣服。

一些劣等的人造物,根本不可能侵染她的血脈。

同樣,她也不指望這些東西能幫她。就算風停淵真的被屍鬼咬一口,多半也是屍鬼被他淨化,而不是他被屍鬼污染。

但他又能做什麽呢?

他一個人,一柄劍,不能挨家挨戶去搜查,也不能篩出那些明明感染了,卻躲在家裏閉門不出,寧可拖到最後一刻變成屍鬼的人。

天機閣謊稱能治療感染屍鬼的人,引出一批感染者自首,結果卻是暗中殺掉,事情敗露,導致再也沒有人肯出來送死,甚至有的感染者怨恨天機閣,組成敢死隊,以死相搏,臨死還要感染幾個執法者,拖他們下水。

曾經喧鬧的城池,逐漸變成被封鎖的死城,大批大批的人死去,又變成新的屍鬼,直到屍鬼的數量甚至超過了人的數量,光天化日都有屍鬼在街上橫蕩。

屍鬼的嘶啞聲,伴随着嗚咽的風聲和檐角的風鈴聲不絕如縷。

整個城池的人都仿佛死絕了,活的鴉雀無聲,死的悄無聲息。

他眼睜睜看着一個城池的人死去,空有滅城之力,卻也無能為力。

在貪蠱的作用下,他應該每分每秒都很煎熬吧?

想到他有多痛苦,蘇厭內心就有多平靜。

直到臘月十五,月圓之日。

元都城外的墳山上,荒草枯敗。

蘇厭完成血陣的最後一筆,擡頭看見漆黑的夜幕上月如銀輪,遠處曾經九州最為繁華之地的元都城被厚重的死氣籠罩。

等到午夜之時,她就會發動置換,屆時就是清虛仙君的死期。

陰邪之氣大盛,死人的怨氣在城裏萦繞,正是突破天幕的好時機。

在元都自身難保的情況下,魔族人在天幕那一邊發起了總攻,将天幕撕破一個裂口,降下滾滾烈火。

此時如果仰頭看天,就能看見雲層後若隐若現的魔族軍隊,千軍萬馬在天幕後整裝待發,呼喝聲響亮如滾滾雷鳴。

內憂外患,死到臨頭,巨大的壓力下元都城最後的活人瘋了一樣湧出街頭,在長夜中嚎哭,自發組成長長的隊伍對抗執法者,要沖破城門,逃到別的地方。

就在一片絕望中,有人指着天上大喊:“清虛仙君!!”

像是一語驚醒夢中人。

所有人都擡頭看去,越來越多的人喜極而泣,高舉着手,密密麻麻的手像是森林,又像是一波波湧起的海浪。

他們蜂擁着湧上街頭,拼命追着高空中白色的身影,大聲喊道:“清虛仙君!是清虛仙君來了!”

“真的是他!我們有救了!所有人都有救了!”

“清虛仙君來救我們了!!!”

三百年前,赤皇魔君帶千萬魔将突破天幕,攻打元都,年僅十七歲的清虛仙君現身,抵擋魔軍,修補天幕。

三百年後,元都城破,他如約出現,像是慈悲的神又一次降臨人間。

一襲寬袍大袖的白衣男人,戴着面具,禦劍從天際而來,落在元都城中最高的白玉祭壇上。

他穿過黑夜,仿佛自身就是一道皎潔無暇的光。

沒有人知道他的容貌,可當他出現的時候,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誰。

黑壓壓的街道上擠滿了人,全城的人仿佛都活了過來,天上的魔軍也忘了,地上的屍鬼也忘了,生也忘了,死也忘了,不管不顧、密密麻麻地湧上街頭,向着一塵不染的潔白身影追逐而來,熱淚盈眶,虔誠磕頭。

他們不僅追随他,崇敬他,愛戴他。

他們信仰他,就像是信仰神明。

渡厄吊兒郎當道:“好家夥,這麽多人擠在一起,怪惡心的。你有什麽辦法救他們?”

銀白的面具後,男人緩緩擡睫,漆黑的眼眸裏映出下方成千上萬的人影。

他說:“我沒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