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吃醋【二合一】
冷峭的夜風從兩人中間刮過, 近在咫尺,又如同隔着萬丈深淵。
月光中女孩的眼裏是不加掩飾的赤|裸恨意, 那恨意比寒夜的風還要刺骨。
風停淵從未在任何致命的攻勢前退縮半步, 當年用一切交換,拼死一戰,頂着渡厄的劍鋒上前時仍心如止水。
如今, 她一個眼神,他就好像承受不住, 想要退卻。
目光交錯, 只是短短一瞬。
風停淵目光落在她脖頸側面,愈合不久的猙獰傷疤上。
蘇厭垂下眼簾, 嘴唇緊抿,意識到自己表露出來的恨意過了頭。
還不能讓他發覺, 自己已經知道他是清虛仙君了。
倘若她不知道,現在會是個什麽心情?
蘇厭斂了殺意, 重新擡眼,微怒道:“你是我什麽人,和你又有什麽關系?左右我在你眼裏,出門就是為了殺人?”
風停淵:“我并無此意。”
蘇厭:“我是又怎樣?”
風停淵瞥了一眼她身後的謝寄雲:“謝景懷親自下追殺令, 四十日後你在暗殺圍剿中仍四肢健全。是天機閣沒有人了, 還是築基期如此厲害?”
謝寄雲指了指自己:“問我嗎?那還不是靠本少主一手出神入化的易容術,成天在垃圾堆撿破爛,上個月我……诶诶诶。”
他話沒說完, 蘇厭已經生硬地扯着他的胳膊, 把他拖走。
謝寄雲還想回頭跟風停淵絮叨兩句, 蘇厭冷道:“同他有什麽可解釋的!閉上你的嘴!”
風停淵靜立在原地, 看着兩人拉拉扯扯的走遠。
寂寥的後院中, 竹影婆娑。
小男孩稚嫩的嗓音響起:“要我去殺他?”
風停淵道:“不。”
渡厄問:“那對他這麽重的殺氣?”
風停淵唇線緊抿,須臾,沉聲道:“他有問題。”
“噗哈哈哈哈哈。”小男孩的笑聲聒噪又快活,像是憋不住了,“有問題?那問題可大了,從天而降,拐走被你傷透心的小姑娘,跟她夜夜睡在一起,搞不好什麽都做過了。”
男人的指尖施力敲在劍柄上。
渡厄吃痛,但偏不住嘴:“那怎麽,你自己睡完就翻臉不認人,‘雙修只有相愛之人才能做’,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現在好嘛,她跟相愛之人做去了!”
“認識幾日,哪來的相愛。”
“那說不準,我倒覺得他倆看起來有點般配,這不還月下幽會去了。”
渡厄被他收複了三百年,天天被管着,這也不讓殺,那也不讓殺,今日破天荒看他吃癟,幸災樂禍得像是過年,“哦豁,她不要你喽~”
一股澎湃的法力從劍柄灌入,帶着壓不住的怒火,終于封上了渡厄的嘴。
男人眼神漆黑而低沉,像是被夜風刺痛了般,緩緩閉上眼。
蘇厭一路拎着謝寄雲的後頸,出了門,便禦劍而上,冷着臉不說話。
謝寄雲柔聲道:“怎麽了,生氣了?你和他吵架了?”
有情劍呼嘯着竄入元都城上空。
謝寄雲一邊用手指給她指路,一邊笑哄道:“好啦,小美人總板着臉就不好看了,我以後看到他再也不說話了,行嗎?”
蘇厭仍舊不搭理他。
謝寄雲問:“他如何對不起你了?”
“關你屁事。”
謝寄雲又道:“憋在心裏這麽久,為什麽不跟我說呢?”
蘇厭瞥了他一眼:“你算什麽東西?”
謝寄雲不急不惱:“我知道他是清虛仙君,而且,我還孑然一身,衆叛親離,性命掌握在你手裏,就算想告訴別人,也無人可以告訴。”
蘇厭不說話了。
夜風掀起她柔軟的額發,露出清澈倔強的眼。
高空中,有情劍的速度越來越慢,如同遲疑的心緒,最後懸停在了空中,浮于廣闊無垠的夜幕。
身後,謝寄雲嗓音低低得像是蠱惑:“在這裏說的話,也不會有第三個人聽見了。”
蘇厭回頭:“就這麽想知道?”
“不想知道。”謝寄雲溫和笑笑,眉眼柔軟無害,“但我知道,傷心事不說出來,會很難受。而我不想看你難受。”
上方是稀薄月光,下方是萬家燈火。
謝寄雲算不上高大,也稱不上偉岸,他比蘇厭高大半個頭,單薄的錦袍下身形修長而纖弱,乍一看像個柔弱書生,卻無絲毫風骨,反而沾滿了一身驕矜享樂的碎玉金箔,一笑就将人拉入十丈紅塵。
此時卻莫名讓人想要依靠。
他看蘇厭的時候,眼底總是含着無限包容。
蘇厭定定看着他。
她并不是個城府很深的人,也從不喜歡壓着自己的脾氣,往往誰惹了她,她就是連夜橫跨整個深淵也要去殺他全家。
然而這次卻破天荒憋了很久,太久了。
她的心事無人訴說,也不想說,如今才發現尖銳的恨意像刀子一樣埋在胸膛裏,早就把她戳得鮮血淋漓。
蘇厭伸出手,細長的手指攥住他的領子:“我可以說,但我說完,若是後悔了,我會把你推下去。即便這樣,你也要聽?”
謝寄雲說:“只要你想。”
蘇厭道:“為什麽在意我?”
“假如你是一只關在籠子裏的鳥,處處身不由己,用了一輩子的時間,盯着那扇門,許願說誰開門你就跟誰走,就在你準備放棄,想要自盡的時候,門開了。”謝寄雲看着她道,“而你是開門的那個人。”
實在是軟人心腸的一番話。
可女孩只是蹙眉:“聽不懂。”
謝寄雲啞然失笑,攤開手,換了個說法:“你剛和情人分手,我想趁虛而入。”
蘇厭擡手把他推了下去。
推了下去,又禦劍而下,把他撈了起來。
百丈高空一眨眼打了個冷飕飕的來回,都堵不上謝寄雲的嘴。
“開玩笑,開玩笑嘛,”他笑意盎然,“你果然舍不得我。”
蘇厭還是開了口,舍去了洞窟裏那一天一夜的旖旎不提,舍去她曾掏心掏肺的喜歡他不提,只輕描淡寫提了橫亘在兩人間的血海深仇。
說出口,她胸膛上的巨石好像被挪開了,她深吸一口氣,涼風湧入鼻腔,心口竟是久違的暢快。
然而,謝寄雲已然震怒極了:“他早就知道你要殺他?!他故意不說?!殺你全家還騙你喜歡?冷眼看你跑來跑去像個笑話一樣,還裝作要幫你的樣子,實際上救你不就是為了羞辱你?!他千裏迢迢去極北冰原,就是為了看你笑話吧?”
蘇厭:“……”
她額上青筋直冒:“不怕死就多說兩句。”
“他要是一刀捅死你,我還認他是個人,現在這樣戲弄你,簡直可惡。”謝寄雲道,“還騙了你的喜歡。”
蘇厭被他說得惱羞成怒:“我從未喜歡過他!”
謝寄雲道:“說真的,你喜歡他什麽?”
蘇厭看着他探究的目光,突然有些恍神。
他殺她親人,騙她感情,玩弄她,嘲諷她,厭惡她。
是啊,她喜歡他什麽?
她怎麽突然,記不起來了。
“不重要了。”蘇厭轉頭淡淡道,“等我殺了他,一切都會結束。”
謝寄雲果然對天機閣內部了如指掌,繞過換班的執法者,從密道潛入藏寶閣內部。
藏寶閣大門的機關繁瑣無比,蘇厭站在一邊,看着謝寄雲擺弄這個寶石,觸摸那塊石雕,點燃特定的燭火,又依次按動石門上的機關,動作敏捷而熟練。
門緩緩推開一條縫,謝寄雲擠進去,又伸出手,招了招:“快進來。”
他們沒時間翻找萬鬼囚籠的陣法,索性把所有鬼修的陣法書籍全都統統帶走,還順手打劫了不少稀世珠寶,黃金靈石。
珍貴的藥草不能放進乾坤袋,謝寄雲便幫她拎着,大包小包,亦步亦趨跟着。
兩人掃蕩藏寶庫,活像是女土匪頭頭和她養的小白臉。
“厭厭,這個是好東西,”謝寄雲指着一排水墨畫道,“徐青岱大師的畫作,一副能頂得上萬兩黃金。”
蘇厭瞥了一眼,不感興趣:“帶我偷你家的東西,這麽熱情?”
“都要殺我了,算什麽家?”謝寄雲笑眯眯道,“我巴不得讓你全帶走。”
他們進來順風順水,還沒出去,就聽到門外的執法者就問:“……你們聞到燭蠟的味道了嗎?”
接着執法者的指尖觸碰紅燭,發現開啓機關的那幾根紅燭,均帶着燃燒過的餘熱!
瞬間,整個藏寶庫裏響起刺耳的鈴聲,地底陣法大亮,蘇厭撐起紅傘,卻發現自己身上亮起金色的标記,那是天機閣特有的追蹤符。
蘇厭面無表情,收起紅傘,抽出袖刀,一手拎住謝寄雲的後頸。
她一路殺出去,看在執法者追殺謝寄雲的份兒上,一個活口都沒留。
随心所欲地殺人,不用避開要害,只是單純地出刀,刀刃割破一個又一個脖頸,絲滑得像是切開水流。
女孩自如,輕盈,像是翩然的紅蝶,帶着淡淡的漫不經心,穿過長長的漆黑甬道,身後橫屍遍野。
她好像回到了曾經在無間深淵的日子。
……沒有遇到風停淵之前的日子。
她似乎有一瞬間的出神,而後身後猛地襲來一陣陰風。
“小心!”謝寄雲喊道。
蘇厭下意識歪頭避讓,因為脖頸的傷,動作稍顯滞後。
一只鋒利的手從她眼前掠過,擦破了她的臉頰,劃出一道淺淺的血痕。
不應該啊?
她毫無防備,是因為偷襲她的人,是一具剛剛被她割破喉管的屍體。
都是屍體了,怎麽會跳起來攻擊?!
是她失手了?沒能徹底殺死他?
蘇厭眉頭緊蹙,心裏有一絲不快。
四歲以後,她就不再犯這樣低幼的錯誤。
她轉身一腳,将那人踹到牆壁上,而後撲上去補刀,刀尖穿透他的心髒。
蘇厭抽出刀,刀刃帶出的血濺上她白皙的小臉。
她漠然地轉身離開。
而後,被一只鐵甲般的手,死死箍住了小腿。
“還沒死?!”蘇厭忍不住脫口而出,暗罵了一聲,順手推開了謝寄雲,正面迎上,刀光如雨。
躍動的刀尖割開了男人的四肢關節,挑破他的手筋,腳筋,兇狠地劃過脖頸,眉心,雙眼,最後又一次刺穿他的心口。
男人搖搖晃晃,在黑暗中發出嘶啞的咆哮,口中的腥臭撲面而來,帶着濃郁的血腥氣。
蘇厭都震驚了:“還不死?!”
謝寄雲在她身後大聲道:“把他的頭擰掉!然後燒他!”
蘇厭毫不猶豫地照做,飛起一腳,狠狠一踹,直接将他大張着嘴的頭顱踹飛。
那頭顱在地上咕嚕嚕滾了半天,剩下的身軀看不見,聽不見,居然還憑着本能向蘇厭撲來。
蘇厭打了個清脆的響指,指尖燃起火焰,往前一點。
無頭男屍熊熊燃起,終于像個屍體一樣,停止了動作,硬挺挺地倒了下去。
火光中,蘇厭看清他穿着執法者的繡金黑袍,身材魁梧,肌肉流暢,但是皮膚卻呈現出可怖的青白色,而且寸寸龜裂,傷口流淌出的血呈焦黑色。
而遠處的人頭更是只有眼白,沒有眼黑,裂開的大嘴裏長滿淩亂森白的獠牙。
蘇厭道:“你們執法者裏還有怪物?”
謝寄雲顫聲道:“屍鬼……這是屍鬼啊!”
蘇厭:“啊?”
謝寄雲道:“十三年前,青州百草堂所在地,曾爆發了一場大型瘟疫,屍體爬出墳墓,活人變成僵屍,不吃不喝,不死不滅,五指如爪,見人就咬,被咬破或者抓破見血的人會變成新的屍鬼,只有砍去頭顱,焚其屍骨,或是撕得粉碎,才能徹底殺死它。傳說鬼王太陰發明了這種蠱毒,不知什麽時候被其他人複刻,重新帶到了人間。”
蘇厭倒是沒聽鬼王說過。
他曾經為了攻打人間,做出不少稀奇古怪的東西,但只是圖個方便,用完就棄。
反而是不懷好意的人,将其視若珍寶,還巴巴地重新做出來。
一個屍鬼不足為懼,但如果是滿城的屍鬼,皮膚又堅硬無比,刀槍不入,想要挨個砍斷脖頸,還絕不能受傷,也确實是難于登天。
蘇厭嗤笑一聲,不以為然:“你們天機閣,倒也真是不幹淨。”
謝寄雲糾正:“是他們天機閣。”
蘇厭笑了一下,走出甬道,擺擺手:“就當是幫你個忙。”
她指尖挾着一枚暗黃色的火折,往後輕飄飄地一丢。
火折落在地上,像是即将熄滅,幾個呼吸後,爆發出驚天動地的火光,将整個藏寶閣,徹底炸成了廢墟。
按照陣法書上的指導,蘇厭逐漸完成了萬鬼囚籠的布置。
在月圓之夜,萬鬼囚籠的作用能發揮到最大,到那個時候,她的傷差不多也會徹底恢複,蘇厭便将自己的複仇之日定在了十五日。
她每日用紅傘招鬼引八方惡鬼入陣,她并非鬼修,招鬼也不是她的法器,第一次如此大量地招鬼,且日複一日壓着囚籠裏惡鬼的戾氣,持續透支着她的法力。
蘇厭仿佛感覺不到法力的虧欠,不計代價地招鬼。
因為沒胃口,她成日不吃不喝,原本還有幾分嬰兒肥的容貌,因為消瘦褪去了稚氣,看起來纖瘦得讓人憐惜。
原本量身定做的紅裙,被風鼓起的時候,竟顯得有些松松垮垮。
鹿喲喲看得十分心痛,隔三差五往她房裏送糕點,謝寄雲也是揮金如土的少主風範,時不時買些新鮮吃食放在桌上。
入夜,蘇厭又一次掏空法力招鬼入陣,回到客棧的時候臉色虛弱得發白。
路過滿桌子吃食的時候,她頭一次停下了腳步。
鼻尖萦繞着一股熟悉而讓人留戀的甜香。
她掃了一眼,看到桌子不起眼的角落裏,放着一份溫熱的糖果子。
從前在錦城,她最喜歡的就是糖果子,吃十份也不覺得膩。可是後來在元都,總也買不到,後來一路北上,北方嗜辣,更是少有甜食。她當時每天都要用傳音石向風停淵抱怨買不到糖果子。
燭火下的糖衣晶瑩剔透,泛着誘人的色澤。
蘇厭神使鬼差地拈起一根竹簽,插起一顆,送入嘴中。
外酥裏嫩的甜香緩緩溢開,從唇舌流入腹中,一路微燙得撫慰疲憊而空虛的身軀。
蘇厭不知道為什麽,鼻尖一酸,好像月餘來第一次感覺到饑餓,那些曾被情緒壓抑的身體上的疲倦,一下子如海浪般掀起,沉重地淹沒了她。
她坐下來,慢慢地吃完。
吃到最後一顆的時候,謝寄雲笑眯眯地回房,見她嘴角沾着晶瑩的糖粉,彎腰笑道:“開心一點了?”
蘇厭問:“你在哪裏買的?”
謝寄雲掃了桌子一眼,不知道她指什麽:“錢哪有買不到的東西,陪我上街逛逛嘛,從天機閣搶了那麽多靈石,不花出去都是浪費。”
謝寄雲吵了好幾日要和她上街,她總是沒心情,理都不理。
今日不知道為什麽,可能因為嘴裏是甜的,讓她有剎那間的動搖,就點了頭。
元都還是一樣的熱鬧,彩旗燈籠高懸,不知疲憊的人夜夜笙歌,燈紅酒綠,到處都是喝酒賭錢的醉漢,攤鋪上堆着琳琅滿目的金銀銅器。
謝寄雲給自己化了妝,他手法十分精妙,好像只是普普通通勾了幾筆,英俊不減,面容卻改了。
說不出變了哪裏,但一眼看過去,便是哪裏都不像他。
謝寄雲見她盯着自己看,彎眼笑道:“怎麽,很好看嗎?都不舍得挪眼?”
蘇厭扯了扯嘴角:“屁。”
兩人花錢皆是如出一轍地大手大腳,看上的衣服,買,看上的點心,買。
郎俊女貌,出手闊綽,很快就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周圍人群傳來細細碎碎的議論:“好适合啊。”“都這樣漂亮,眉眼有夫妻相呢。”“就是姑娘的脖子怎麽了,那麽大一個疤,這樣駭人?”
“喲,我方才沒看見,确實,這容貌可打了折扣了。”
謝寄雲腳步微頓,偏頭向那嚼舌的大媽瞥了一眼,眼裏含着笑意,笑意卻冷得徹骨。
那大媽沒料到自己被聽見了,悻悻住嘴。
謝寄雲上前,牽住蘇厭的袖口,柔聲道:“我們去登仙樓吃酒吧?”
蘇厭:“不吃。”
眼前是她從前最喜歡的喧嚣人間,如今那些璀璨的燈火倒映在她瞳孔裏,卻顯得不過爾爾,只是些過眼即逝的浮光掠影。
謝寄雲:“那有好多吃的,還有美人撫琴跳舞,來嘛來嘛。”
登仙樓共有八層,處處雕梁畫棟,浮空長廊連接着繪着精美頂畫的包廂,四處萦繞着沁人心脾的暖香,穿着軟紗薄裙的美人端坐臺上,指尖琴聲悠揚,嗓音低低敘敘,輕軟勾人。
謝寄雲頗有少主風範,要了登仙樓景致最好的靠窗座位,兩人相對而坐,滿桌珍馐。
謝寄雲給自己倒酒,又替她斟了一杯:“有什麽傷心事,喝酒就會全部忘記哦。”
蘇厭道:“我哪有什麽傷心事。”
謝寄雲支着頭,輕輕抿了口酒,眯起眼:“到處流浪久了,我都有點不習慣這樣的場所了。”
蘇厭:“就這麽喜歡看美人?”
謝寄雲道:“男人哪有不喜歡的?”
說是喜歡,謝寄雲看美人的眼神,卻不像是喜歡,而像是賞玩。
不像是在看人,反而像是在看一群畜生。
帶着淺淺醉意的桃花眼,本該是柔軟的,眼裏眸光卻是居高臨下的,傲慢的,懶散的,厭倦的,挑三揀四的。
就連看到他喜歡的美人,也只是随便一指,道:“那個,還有幾分姿色,可惜美則美矣,毫無趣味。”
其實,能入選醉仙樓頂層的舞女,哪個不是雪膚花容,個頂個的漂亮。
蘇厭擡眼看去,只見到一群起舞的美人裙擺旋轉,混作一團,看不清誰是誰。
謝寄雲轉頭道:“罷了罷了,不看她們。我方才,其實給你買了個禮物。”
他賣了個關子,道:“你靠近一點。”
蘇厭有些不情願,又有些厭懶:“愛送送,不送滾。”
謝寄雲哄道:“你靠近一點,我才好給你戴上呀。我保證你喜歡。”
蘇厭便靠近了一些,但只是一些。
謝寄雲站起身,俯身靠近,從懷裏掏出一條柔軟的潔白絲綢,繞在她的脖上,似乎怕弄痛了她的傷口,動作輕柔而緩慢。
他修長的手指靈巧而熟練,在她脖頸前系上一個結。
絲綢如雪,遮住了可怖的傷痕,襯得女孩的小臉幹淨又漂亮,平添了幾分柔軟,中和了她眼底的冷意,近乎是有些乖了。
蘇厭擡眼道:“我不冷。”
“我知道你不冷。”謝寄雲擡手将蘇厭柔軟的頭發別在耳後,琥珀色的眼裏盛滿溫柔的笑意,輕聲道,“但是,多漂亮呀,你就該有天下最漂亮的東西。”
他看美人時坐着,美人在臺上,他眼神卻是居高臨下。
此時他站着,蘇厭坐着,他眼神卻像是仰視,仿佛把她捧在手心。
任誰都能看出他此時眼裏的寵溺。
只有蘇厭看不出來。
她帶着股對感情天生的遲鈍,用勺子舀起桂花元宵,送進口中,然後毫不顧忌地,用那條價值三千靈石的天蠶絲綢緞擦嘴。
謝寄雲坐在她對面,支着太陽穴,笑着搖頭。
他攤開手心,露出手心裏大紅的曼珠沙華耳墜:“方才我不小心碰掉了這個,我再幫你戴上?”
……
料峭寒風吹過醉仙樓翹起的飛檐,穿過街道,吹上遠處的屋檐。
夜幕下,一襲白衣的男人坐在狹長的屋頂,銀絲在月光中飄飛,身子一寸寸逐漸冷成了冰。
旁邊一個頭頂紮着啾啾的小男孩,在屋頂蹦蹦跳跳,還用手搭着涼棚張望:“哇,他們靠近了,好近,好近,要親了!嘶——他給魔龍崽崽戴上了漂亮絲巾,她心動了,他摸了小姑娘耳朵!不得了不得了,她竟然沒有躲開!”
男人啞道:“閉嘴。”
“我這不是怕你看不見嘛?不過離再近的話,她就會發現你啦。”
渡厄笑嘻嘻的,指着遠處道,“啊,他摘掉了你送的耳墜,他要還給魔龍崽崽,魔龍崽崽要麽?還要麽?她還會戴上嗎?!”
風停淵站起身,擡手按在小男孩的發頂,發力一握,黑霧騰起,小男孩的虛影化成他手裏的漆黑長劍。
他攥着劍柄的手指緊緊收攏,手背上露出凸起的青筋。
透過紅木窗棱,溫暖的廂房裏,莺聲燕語,燭火搖曳,相貌俊美的男人向女孩伸出手,笑吟吟地,露出手心裏的大紅耳墜。
她曾經滿身是血地接過它,忘了疼也會露出滿眼的驚喜。
她曾用它一遍遍喊風停淵的名字,像是不知疲倦的擾人風鈴。
她曾讓他親手給她戴上,薄如白玉的耳垂被針尖刺破,露出殷紅的血珠,滾燙地落在他的指尖,像是滴在他心口。
如今,卻随意地讓另一個男人取下。
女孩只是看了一眼,就面無表情地轉過頭。
隔着這麽遠,他看不清她的唇瓣。
可她的意思卻如此清晰,勝過冬夜的冷風。
……
她不要了。
渡厄嘀咕道:“說是什麽怕謝寄雲對她不利,我看他對她好着呢,是你非得跟過來看,現在滿意了吧?”
渡厄又碎碎念道:“你看看你,又兇又老,還不會哄小姑娘開心,要我說她能忍你這麽久也是個奇跡,你瞅瞅你還有別人在意你嗎,死了都沒人給你上墳。”
渡厄都做好挨打的準備了,誰知男人安靜得像是被抽空的空殼,讓人錯覺連風都可以穿透他的身體。
劍尖低垂,沉重地點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
渡厄忍了很久,在識海裏跳腳:“好了好了,搞這副樣子幹什麽?真後悔的話,把謝寄雲殺了不就完了?你有誰是殺不掉的?再說,這不正是你想要的嗎?”
故意冷落她,故意惹她生氣,故意讓她恨自己。
如果殺死自己喜歡的人,對她來說太過殘忍的話,那就讓她殺死自己恨的人好了。
她平生夙願終将實現,跨過他的屍體,了卻三百年前的仇怨,走向一個沒有痛苦的未來。
她會遇上更适合她的人,兩人之間沒有血海深仇,她會對他笑,在燦爛無邊的人間,和他做所有他們曾一起做過的事情。
風停淵,這不是你想要的嗎?
這難道不是你一筆一畫,為她寫下的劇本麽?
那為什麽,為什麽親眼看到的時候,會這樣無力,仿佛三百年的修為白費。
持劍一生的清虛仙君,竟連劍也拿不住了。
看來風停淵是不會殺她了。
虧得它大老遠把風停淵引過來,還在旁邊叭叭叭講了半天風涼話。
渡厄在識海裏老神在在地插着兜,像個小大人似的,明明失望,臉上卻帶着無所謂的神氣。
還真是它看走了眼,從前本以為風停淵是絕不可能對任何人心動,沒想到從不心動的人,一旦心動,便是這樣刻骨銘心,至死不渝。
即便是她愛上別人,即便是她頭也不回地離開,即便是她恨他,殺他。
他都不會對她出手。
甚至不會對謝寄雲出手。
真的不會嗎?永遠不會嗎?
倘有一天,他不得不和蘇厭兵刃相見,殺出個你死我活,他會不會瘋掉,會不會堕魔,會不會從人間最幹淨崇高的清虛仙君,一夜之間變成最強大可怖的煉獄惡鬼?
渡厄想到這裏,像是憋不住壞笑的小孩,在風停淵的識海裏一個勁的打滾,鋒銳的劍氣攪作一團。
換做旁人,神魂早就被它切得四分五裂,也只有風停淵還能面無表情地冷斥道:“停下。”
“你會後悔的。”渡厄咯咯直笑,“風停淵,你今天不殺謝寄雲,往後一定會後悔的!你記住我的話。”
風停淵突然握住了劍柄。
“好好好我不說了我不說了。”渡厄秒慫,“我說的可都是為你好啊……”
它咦了一聲,發現風停淵并不是要對它下手。
不知什麽時候,遠處醉仙閣裏的曲聲變了調,從妩媚的唱調變成凄厲的慘叫,火光跳動着,隐隐從窗棱竄出來,吞沒了女孩的剪影。
“有架打了有架打了!”渡厄激動叫道,“快走快走!”
男人沒等它再喊第三遍,縱身躍下屋檐,向遠處掠去。
作者有話說:
明天加更,啵啵寶貝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