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徐鶴之
趙庭彰長日無聊, 便來我房中尋我,二人一并刺繡下棋,閑來作伴,倒也自得其樂。
今日他穿一襲元色(1)八寶團花交襟長袍, 發束二龍搶珠金冠, 望之甚是貴氣。三局棋罷, 我一局都不曾贏過。
趙庭彰将黑棋子放進瓷壇中, 笑得謙和:“徐哥哥又輸了。”
我低眉而笑:“鶴之技不如人,讓弟弟見笑了。”
孕期脾性躁亂不假, 我卻只對着你亂發性子,對着旁人,我還是那副溫柔和善的模樣,半分脾氣也沒有。
原來,我不停提醒自己不許恃寵生嬌, 在你的驕縱下,還是恃寵而嬌了。
這般可不妥。
趙庭彰笑道:“所謂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哥哥下棋下不過我,也沒什麽。論起刺繡來, 我可比不過哥哥的十之一二。”
入墨在條案前躬身捧茶, 倒了兩盞六安瓜片(2),各自捧給我和他。他一壁品茶, 一壁道:“雖說我繡得不好, 可還是打算給哥哥腹中孩子繡一件肚兜, 哥哥喜歡什麽花樣?”
我端茶的指尖一停,勉強道:“不敢勞煩弟弟。”
身為世子, 他是名副其實的皇親國戚, 身份比我這家道中落的主君高出許多。我萬萬想不到, 趙庭彰性情這般平易近人,甚至願意給我的子嗣繡肚兜。
趙庭彰啓開描金折扇,好一副碧影江山圖,他自然地将折扇搖在胸前,含笑道:“這有什麽,既入了這戚府,我與哥哥便當了親兄弟。兄弟之間,繡點衣物,再尋常不過了。”
條案上擺着六角菱邊食盒,盒內是各色點心。我取了一筷藕粉馬蹄糕入口:“雖說如此,可弟弟是長帝姬的兒子,身份尊貴,我不過是……”
還未等我說完,趙庭彰“啪”一聲合攏折扇,勸慰道:“哥哥何必妄自菲薄?倘若你我未嫁,自然是弟弟為尊,哥哥為卑;可眼下哥哥是主君,弟弟連名分都沒有,哥哥自然比弟弟尊貴。”
我不禁有些憐惜他,他被娘親做主嫁與了你,一片癡心被徹底辜負。你不僅不給他名分,還一回都不曾碰他。
此時丫鬟掀開猩猩氈(3)錦緞飛蝶串花門簾,竟是你走進來了。你推開服侍的丫鬟,徑自褪了狐氅與長襖,露出雪白的鎖骨和主腰裹不住的玉兔兒。
你轉眼兒見到趙庭彰也在此,登時變了神色,暗罵一聲,自個兒拿長襖掩住身子。自古以來我們男兒有貞潔之說,故身子不可示人,你是女子,如何這副模樣?
趙庭彰尴尬放下折扇:“……”
我連忙說點什麽打破尴尬:“尋筝,你來了?”
你理都不理我,望向我的眼神兒寫着“這就是你把趙庭彰娶進來的後果,我都不能在家只穿主腰了”。
你随手卸下發間成套的紅翡纏珠鴛鴦金釵,青絲垂落腰際:“剛從淩煙閣回來。”
趙庭彰俯身道:“見過妻主。”
你倚在鋪滿白貂皮的長榻上,以麂皮拭刀:“別喚我妻主,喚我高媛。”
趙庭彰有些委屈:“妻主既不要我,為何娶我……”
你絲毫不憐香惜玉,竟擡手指我,冷冷道:“不是我要娶你的,是他要娶你的!你要喚,就喚他妻主!”
我:“……”
趙庭彰:“……”
為了緩解尴尬,我再次道:“尋筝,趙公子棋藝甚佳,今早贏了我三局。”
趙庭彰看你的眼神兒裏滿是思慕:“高媛,不若你我也對弈一局?”
你思忖片刻,應下了。松煙和入墨上前擺好棋局,另給你搬來個紅木牡丹紋春凳。你漫不經心地執起黑棋,他執白棋,這般對弈起來。
我暗想,你我從前下棋,你總輸給我。眼下你與趙庭彰對弈,想必也是贏不了的。
豈料不過走了十來步棋,你便輕松贏了他。
趙庭彰心服口服道:“怪道高媛在朝堂之上縱橫捭阖,算無遺策,原來棋藝也如此高明。”
第二局,你贏得更加容易。
第三局,你贏棋之後,随手把棋子拂亂,淡淡道:“不玩了,沒意思。”
趙庭彰羞得雙頰緋紅,興許他覺得留在此處無甚意思,便行禮告退:“高媛,哥哥,我身子不适,且退下了。”言罷帶着兩個貼身小厮離去。他嫁來府中,帶了兩個貼身小厮,一個名喚寶蟠,一個名喚寶蟬。
見猩猩氈門簾掩上,你才将套上的長襖重新脫下,眸含危險與我道:“往後但凡我在這兒,不許放他進來。這個家裏,有他沒我,有我沒他。”
我接過你的長襖,無奈一笑,又遞給松煙,令他以金鬥熨平。我嘆道:“你呀,這話說的,像個妒夫似的。”
你湊過來,一把扣住我腰肢,菱唇不容拒絕地吮咬我的唇瓣,仿佛在動私刑。我只得抱住你肩頭,微微側面,求饒道:“別……我喘不動了……饒了我……”
餘光望到纏枝葡萄紋紅木小幾上淩亂的黑白棋子,我心中千回百轉,倏然想到,以往對弈,你輸給我,并非因你技藝不精,你是故意的。
你笑得妩媚:“我偏不饒你。”
幾日後,我聽到你麾下的小旗官在府中議論,淩煙閣閣主于禦州圍剿“沙蛇”,不慎踏入埋伏,身中西域奇毒,性命危在旦夕。
這西域奇毒無藥可解,只能暫緩發作,不可根除。
雖說你與戚香鯉并無母女之情,但她畢竟是你娘。她是你娘,我便不能不去看一看。
這日未時,我約莫淩煙閣的人用罷午膳,便令松煙入墨準備了許多補品,譬如紅參、石蛙(4)、鹿茸一類。我是你的內眷,你不去看閣主,興許閣主見了我,能寬心些許。
淩煙閣位于鄞都東邊,司刑獄稽殺,一靠近便能感受到凜凜煞氣。因此處乃朝廷要地,哪怕我是千戶家眷,出入也要遞官牌、通內轄、搜全身,聽到了閣主的口谕,才放我進去。
閣主戚香鯉住的院子名喚“驚鴻閣”,院落中擺着各色刀環劍戟,上古名器,不愧是武人的住處。
守門的總旗通傳道:“閣主,二姑娘的主君到了。”
院落內沉寂許久,我聽到一個威嚴而蒼老的聲音:“傳。”
便有兩個小厮出來請我,我扶着腰走進去。行走間,我留意到檐角挂了不少精致的鳥籠,裏頭不養鳥雀,竟清一色皆是鷹隼。原來女兒随娘,戚閣主也有熬鷹的習慣。
正堂內又陳列不少武器。除武器之外,便是放在手裏把玩的核桃與各色石器。看來戚閣主閑暇時,雅好收集古董。
身長九尺的女人斜躺在榻上,她青絲中有了白霜,興許因中毒的緣故,五官顯出老态:“你肚子都這麽大了,還出門?”
我跪地行禮:“晚輩鶴之,見過戚閣主。”
戚香鯉高聲道:“起來,賜座。”
松煙入墨一左一右将我扶起來,扶我坐在一旁的羅漢床上。我謝過閣主,便聽她嘆息道:“尋筝這丫頭,還是記恨我,還是不肯來嗎?”
我心中不忍,寬慰她道:“不是的,閣主。二姑娘事務繁忙,明兒忙完了,就來看您了。”
戚香鯉的頭發绾成扇形高髻,即便在中毒之際,亦嚴妝麗服,氣勢非凡。她撫摸着手中的盤到包漿的鐵核桃,緩緩嘆道:“本媛自己的姑娘,自己知道。你也無需替她找理由,她不肯來而已。她從未把本媛當做母親,哎,罷了。”
我知道,你心中母親的地位,只屬于蜀中的師娘唐雁聲。
服侍在側的丫鬟道:“閣主,您有傷在身,太醫說了,不可憂思過度。”
生死之際,戚香鯉的神情竟無比淡然:“本媛與‘沙蛇’對峙多年,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本媛知道,此毒無解。”
我關切道:“閣主是國之棟梁,您更須保養身子!”
戚香鯉竟望了我許久,不似旁的女子,她看我的眼神裏沒有驚豔,只有深深的感懷之意。半晌,戚香鯉沉聲道:“從前本媛以為,此生還有幾十年與尋筝冰釋前嫌,唱一回母女情深。沒想到,來不及了。”她飽經滄桑的眉眼泛上異樣的神采,“這輩子,我想聽尋筝喚一聲‘娘’。只一聲便好。”
窗外映入煙青色的日晖,照在瀕死的名臣身上。
我颔首道:“閣主放心,晚輩定替閣主向尋筝——”
她卻打斷我的話,搖頭道:“不,生而不養,養而不教,我知道自己不配,你不必說。”
都說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戚香鯉這鐵骨铮铮的武臣,在彌留之際,仍不肯向親生女兒讨一句“娘”。
我離去時,路過淩煙閣的正殿戾刀堂,見尋嫣端坐中央,替親娘處理閣中紛繁冗雜的事務,她一封一封的密函查閱,看勢洞若觀火,行事外圓內方,淩煙閣上下無不敬服。
我立在戾刀堂外的獸面牆下,緩緩躬身:“鶴之,見過大小姐。”
尋嫣将指尖一封密函擱在香案上,起身走到我身邊,似嘆非嘆:“你來了。”
擡眼望去,尋嫣亦是高髻華裳,雍容貴麗,也許幾十年後,又是一代名臣,又是一個戚香鯉。
尋嫣含笑望我,她眸中分明有擔憂母親而泛起的郁結。她不由自主欲伸手撫我面頰,我卻後退一步,避開了。
再相見,相對無言而已。
“對不住,我失禮了。”尋嫣退到滴水檐下,一副謙謙淑女的模樣,“你還好嗎?”
我颔首:“鶴之一切都好。”言罷告退,不與她多言。
回到府中時,你姿态不羁地倚在長檐上,懷抱金錯刀,仿佛在看鄞都霞紅溶金的落日。落日的酡紅殘影描在你身上,描出美豔女俠的半面紅妝。
你有心事。
我扶着腰坐在塘邊圓凳上,輕聲道:“今日我去見戚閣主,她提到了你。”
你一言不發,但形狀姣好的菱唇微微抿起。
我溫柔道:“戚閣主說,她此生再無別願,唯一的願望,是聽你喚她一聲‘娘’。”
你冷笑一聲,豔得如一朵芍藥乍然開放。金錯刀被你抛入空中,又擡手接住:“所謂生而不養,斷指可還!我戚尋筝向來恩怨分明,她要我還她生恩,我可當面斷指給她看;她要我喚她娘,我死也不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