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戚尋筝
我在酒樓中等鬼姬, 沒等來鬼姬,卻等到了海棠春。
“哎喲,戚千戶。”海棠春懷裏抱着一只黑毛白肚的大老鼠,她笑吟吟道, “好不容易遇見了, 你得請我喝頓酒。”
明明并無私交, 她這話說得, 仿佛我們已相識多年。
我給她倒了一盞酒:“請。上回鶴之受辱,是海姑娘及時令人去淩煙閣尋我, 這一杯我敬你。”
海棠春興致頗高,她笑道:“我把你的故事寫進了書裏。那話怎麽說的來着?棠棣湖段家纨绔攔轎戲仙鶴,朱雀街戚大千戶懷抱美人歸。”
她笑起來時,形狀姣美的眼角會微微上挑,眸光澄澈。
大老鼠往桌上一撲, 咬了口金杯龍井蝦(1),吃得胡須輕顫。海棠春摸着老鼠的耳朵:“吃吧!娘親的好大兒!”
我輕聲道:“海姑娘,你是不是有病?你為什麽養老鼠?”
此生我見過兩個奇葩女人,一個是鬼姬, 一個是海棠春;一個養蛇蠍, 一個養老鼠。鬼姬養蛇蠍我還勉強可以理解,畢竟它們可以用來殺人。
卻不知海棠春養老鼠是為了什麽!
此時, 老鼠叼着大蝦仁, 海棠春叼着老鼠的後頸, 一人一鼠親密無間。她含糊道:“為什麽不養呢?鼠鼠這麽可愛!”
我:“……這是我們最後一次喝酒。”
倘若我的女兒是這副模樣,那我就把她打死, 再跟你生一個。
“別呀, ”海棠春給我添了半盞酒, 她眨一眨美目,眼角下各貼一抹朱砂花钿,顯得秋波流彩,“來,告訴我,段小姐調戲仙鶴公子後,你殺她不曾?”
我淡淡道:“不曾,本千戶以德報怨,還請陛下賜官于她。”
海棠春饒有興致:“什麽官啊?”
我道:“宦娘。”
海棠春嘆道:“我就知道。世人都說你戚尋筝是一匹孤狼,睚眦必報,怎會輕易放過。”
我随口道:“海姑娘聰慧伶俐,所寫詩詞也是萬人傳頌。不入朝堂,可惜了。”
海棠春偏頭,髻上紅玉髓水滴流蘇斜墜:“七八歲時,所有在太學聽學的世家女子啊,都秉懷雄心壯志,立誓要做流芳千古的重臣名臣,輔佐帝王,造福百姓。可後來呢?有的人的确成了重臣名臣,一世功名載入史冊;有的人碌碌無為,捧着牙笏立在朝堂上,卻是無功食祿,屍位素餐;更多的直接以權謀私,搜刮民脂民膏,瘦天下以肥己,荒百姓以熟己,還美其名曰人在朝堂身不由己……”她輕笑一聲,“我沒有造福百姓的本事,也不會昧着良心禍國殃民。我呀,只想當個對江山社稷無害的人。”
我暗嘆,她這番話說得有趣。
天下多少女子入仕前信誓旦旦,欲舍身為社稷,結果背棄誓言,為求權勢富貴不擇手段。
倒不如從一開始便放過自己,只當一個對江山社稷無害的人。縱情山水,自得其樂。
一個穿紅褶裙的丫鬟跑上太白樓,高聲對海棠春道:“姑娘,姑娘!您快回去罷!主君說,您再不回去娶夫,他就把您的詩稿子全燒了……”
海棠春無奈蹙眉,匆忙與我道一句“告辭”,随後直接從三樓一躍而下,策馬歸去。
我望着杯盞中琥珀色的酒液,嘆道:“好一個海棠春——”
回府後,我看了一晌公文,心裏惦記着你。丫鬟回禀說,你正在洗浴。
聽到“洗浴”二字,我心尖旖旎起來,登時想要去占個便宜。守在門口的貴兒見我來了,預備通傳,我擡手示意他無需言語,徑自拂開天水碧的蟬翼紗,邁入內室。
銅鹿熏爐上有乳色輕煙氤氲,缥缈如雲。隔着三層薄如蟬翼的鲛紗,我隐約看到沐浴完畢的你斜躺在美人靠上,由四個小厮手持綢緞,細細拭去你身上的水珠。
因有孕的緣故,你嬌慵無力的模樣,仿佛濯水的荷花,引得我心猿意馬。
我撩開鲛紗,步步走近。
你眉眼微驚,因此時你□□,大片大片雪膚橫陳在我眼中。我邪笑靠近,以手勢屏退小厮們。
你撐着額角,狹長眼眸微垂,胸前烙的“奴”字襯得你更加撩人:“尋筝把人都趕走了,誰來服侍我呢?”
我俯身去吻你的頸子,笑道:“自然是我來服侍你。”
自從有孕四個月後,大夫說你我可适當行房,你便不敢肆無忌憚撩撥我了,唯恐被吞吃入腹。
我用象牙白的綢緞拭去你身上水珠,你阖目躺在我膝頭,輕聲道:“你可不是來服侍我的。”
我吻一吻你的後脊,輕聲道:“把你擦洗幹淨,不就可以吃了嗎。”
你撫着肚腹,含笑嘆道:“動作輕些,我還揣着你的小狼崽呢。”
你尚未說完,已被我吻住唇瓣。銅鼎狻猊口中吐出缥缈煙岚,遮住滿堂風月無邊。
雲雨後,我坐在紫檀桌案前調制機關,你躺在長榻上喝安胎湯藥。窗外梧桐枝落滿新雪,滿目皚皚,猶如千樹萬樹梨花開。
你驟然動氣,将鈞窯秘色瓷(2)藥碗扔在案上,氣得眸間有淚光點點:“我有身子,你還這般折磨我,戚尋筝,你不是人,你是色豺狼!”
我把玩着銀镖暗器,無奈道:“好祖宗,你方才應下了,我才睡的。”
你卻根本講不通道理,抱着衾被哭起來:“我不管,都是你的錯,都怨你!我辛辛苦苦給你懷着孩子,你還把慶寧世子擡入府,你們女人好生薄情!”
聽到熟悉的“都怨你”三個字,我便知道,新一輪的折磨又來了。
男兒有孕時脾性大變,容易哭鬧,這也怨不得你。我暗想,自己與男兒郎講什麽道理?道理是跟女人講的。
對男人,一味寵着才是正經兒。
“對,都怨我。”我将你抱入懷中,細細安撫起來,“但是你能不能再回想回想,究竟是誰把慶寧世子擡入府的?”
你思忖須臾,興許是想到了把他擡入府的是自己,覺得理虧。你忽然拔下我髻上的青鸾展翅掐絲點翠簪,擲在地毯上,怒道:“誰讓你插點翠的簪子了?!我看了難受!都怨你。”
你又反手拔下我鬓後芙蓉絨花:“誰讓你佩雀藍的絨花的?都怨你!”
折磨我半晌,你倒委屈哭了:“你這色豺狼只知道欺負我……嗚嗚……”
我正想寬慰你兩句,誰料你又看到我穿的墨藍織金梅花缂絲馬面裙,它也難逃魔爪。你解開我腰上的雙耳結:“這裙子也脫了!誰讓你穿裙子的?誰讓你穿裙子的?誰讓你穿裙子的?都怨你!”
我覺得,再在你眼前待下去,我連活着都成罪孽了。
披上狐氅走出閨房,江浸月正持刀立在樹下等我。她想是聽到了幾句,登時調笑道:“千戶高媛,嬌夫難養啊。”
我整理着麂皮手套,嘆道:“鶴郎沒有身子時,何其溫柔如水。等這狼崽子落地,我便不要他再懷了。”
江浸月玩味兒道:“孔聖人說的好,唯男子與小人難養也!”
見到鬼姬時,鬼姬正在殺人。暗夜無風無月,無聲無息,只餘滿地殘肢與白骨。鬼姬穿一襲銀白的苗裙立在正中央,頭上頂着鳳凰與花蝶缭繞的銀冠。她從廣袖裏放出無數毒蠍,毒蠍貪婪地吞噬着人的筋肉。
我輕聲道:“師姐,我給你帶了花雕酒。”
鬼姬緩緩轉過身來,美眸冰冷如霜,她唇邊噙着一痕血跡,顯得詭異而妖嬈:“你寄給我的信上說,你轉投戚尋嫣,要助她開萬世太平。”
我倒了兩盞酒,一壁飲一壁道:“長帝姬寧肯以親兒子安撫我,也不給我們師娘的動向。師姐,她根本沒有能力搜尋到師娘的蹤跡,她欺騙了我們。”
鬼姬驟然握住我的手,盞中酒濺出,淬得我二人的面孔上殺意呼之欲出:“就算她欺騙了我們,你也不該改投戚尋嫣!人間從未善待過我們,我們為何要善待人間?”
曾經我也如師姐般陰鸷,可是遇到你之後,我逐漸改變了。
是你引我一步一步走向光明。
我望一望遍地白骨,又望一望鬼姬的眼眸:“師姐,來日我們見到師娘的時候,她不會願意看到天下大亂的。”
鬼姬偏過身子,冷聲道:“筝,你背叛了我,也背叛了你自己。”
我擡眸,暗夜如墨,樓臺隐晦,我聽到自己輕聲道:“師姐,不是這樣的。我不是背叛了自己,我只是像惡鬼一樣行走人間多年,終于撿到了自己的靈魂。”
鬼姬撐起只有傘骨的傘,她唇邊鮮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仿佛閻羅殿催命之音。她妩媚到猙獰的眼眸死死看着我,笑意陰冷:“你忘了我們存在的意義。我們存在的意義,是厮殺,是禍亂,是謀逆。”
此時此刻,有飄飄渺渺的月光灑下來。卻只照在我身上,鬼姬用那一柄骨傘,奇跡般地遮住了所有的光。
鬼姬輕啓鮮豔欲滴的紅唇:“我要你死心塌地地跟着長帝姬,你放心,她害怕浮戮門的報複,不敢真的欺騙我們。我還要你殺死仙鶴公子,把你心裏那逐漸點燃的光明,親手扼殺。妹子,你罪孽深重,此生與光明無緣。”
聽到你的名字,我倏然列出冷冰冰的九亭連弩,凜光橫亘在我與她之間:“你知道的,我寧肯自己被淩遲而死,也不會動他一下。”
鬼姬額前的蟠蛇銀墜翕動着,她冷道:“師妹,你遲早死在這個男人身上!好,你若下不去手,便由我殺他!”
我心弦收緊,冷然望着師姐:“你敢殺他,我與你恩斷義絕!”
鬼姬忍無可忍,指尖一撥,骨傘散出一圈尖銳的銀色蠍尾:“戚尋筝,你為了一個禍水,連師姐都能背棄?!你不配當浮戮門的少主!”
在同一瞬間,我擡起九亭連弩,阻擋骨傘的攻勢,天地間塵埃四散,砂石浮起。
我阖上眼眸,輕聲道:“我不是背叛師門,我只是于黑暗中回頭了。”
鬼姬收起骨傘,嘆道:“想不到有朝一日,我會與你刀劍相向。”
我起身,望着水紋般的寐夜:“師姐,你可曾留意到,棠棣湖邊有個公子當垆賣酒,他釀的花雕,滋味又濃又醇,回味無盡。這公子被毀了面孔,無人肯娶,他要攢夠銀錢,養活自己的下半生。南音閣住了個沉默寡言的小沙彌,嘴裏說着我佛慈悲,卻總是偷偷溜下山吃燒雞,被住持抓到,他便振振有詞‘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海閣老有個姑娘叫海棠春,這姑娘拒不為官三回,連皇帝的聖旨都敢駁,膽子忒大,她愛寫詩,筆下只寫蒼生,不寫權貴,禦史臺都拿她沒有法子;還有我辦事衙門的那些小旗官,上峰不在時,她們就偷偷摸魚,有的吃午膳,有的看話本子,數着時辰放衙(3),誰也不肯好好兒當差。”
沉吟片刻,我續道:“引我走向光明的,正是這些活蹦亂跳的生命,是這活色生香的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