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其神位由神主親自加持,地位并不在天帝、天後之下。自己一上來竟就将這麽重要的人物得罪了,只怕是天火焚身、萬箭穿心,也難以逃脫身上的罪責了。
但上堯神君顯然沒有追究此事的意思,亦沒有主動讓她起來,只淡淡地吩咐道:“你既已晉升上仙之位,即日起,就去天宮找司職星君謀份差使吧。”
“是。”天葵仙子低頭應道。
原本,他二人的一面之緣就到此為止。但在他走遠兩步後,天葵仙子還是鼓起勇氣喚道:“神君請留步!”
他回過身來,疑惑地望着她。
天葵仙子被他淡漠的眼神望得有幾分害怕,但還是緊了緊手指,說出心中所想:“神君……可否,讓天葵拜入神君座下?”
“為何?”
天葵仙子連忙解釋道:“神君助天葵渡劫飛升,是為大恩。常言道,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天葵法力低微,雖做不了什麽大事,但是端茶倒水、清掃院落還是做的來的。只求神君能給天葵一次機會,讓天葵侍候左右,還了這份恩情。”說罷,以額抵地,重重一拜。
上堯神君微微思慮了下。剛好前些日子他将貼身侍奉的女官遣走了,正缺一個人照顧,于是便答應道:“也好,那你就随我一道回天宮吧。”
“天葵謝神君恩典!”天葵仙子感激地拜道。
☆、冷面神君
來到神界之後,天葵仙子先由上堯神君領着,到司職星君那裏登記了下名冊,而後便随他一同返回居住的神府。
上堯神君的神府坐落在神界東南,一片梨花掩映、仙霧缭繞的地方。占地千餘畝,白色圍牆,青灰瓦片,遠遠望去,氣勢恢宏,簡單低調中又透露出一些高雅奢華。
走至正門之前,門頭之上是用篆書雕刻的“斷念宮”三個字。
斷念宮……天葵仙子在心中默默地念了一遍,只覺得這個名字還真夠清冷的。然而走進神府之後,她才知道什麽叫真正的清冷。偌大的宮殿裏,除了她和神君,竟然再沒有第三人了。
天葵仙子心中好奇,又不敢多問,直至第二日出門領取清掃用具的時候,才向身旁一位面目和善的宮娥打探了一番。
那宮娥見她一副懵懂無知的樣子,輕笑道:“妹妹你是新來的吧?”随眼瞥了下她腰間的玉穗,又驚訝道:“妹妹你是斷念宮的人?”
天葵仙子點了點頭。
那宮娥立馬一副惋惜的神色:“真不知該說你是福還是禍。”
天葵仙子疑惑:“姐姐何出此言?”
許是考慮到私下妄議神君是重罪,那宮娥左右張望了下,見四下無人,又将她拉到一處偏僻的地方,才敢說道:“你知道這九重天上最最無情之人當屬誰嗎?”她故意賣了個關子沒将話一次說完,不待天葵仙子回應,她又脫口道:“就是你家主子上堯神君!”
天葵仙子不解,吞吐道:“如何……無情?”在她心裏,上堯神君是為她擋下七道天雷的人。這樣的人,怎麽能算是無情?
那宮娥繼續說道:“上堯神君還有一個外號,叫冷面神君。一是說他斷案執法,不問身份地位,通通一視同仁。哪怕就是天帝天後犯了錯,他也照罰不誤。二是說他對待身邊之人亦是十分冷漠無情。你不是問斷念宮中為什麽沒有人嗎?那是因為裏面的宮娥,全都被他趕走了!”
天葵仙子驚訝:“為何要趕走,是犯了什麽大錯嗎?”
“都是些無名無分的小輩,能犯什麽大錯。再說即便是犯錯,還能到人人都犯錯的地步嗎?”宮娥不屑地說道。
“那是為了什麽……”
“還不是因為上堯神君本身!”那宮娥看起來有幾分激動,“你想啊,上堯神君生得如此風姿卓絕,地位又那麽崇高,雖說性子清冷了些,但這也正是他的迷人之處呀。與這樣的人朝暮相處、日夜相對,有幾個女子能按捺得住自己的心思,不傾羨愛慕的?
可是這樣的心思一旦被上堯神君察覺,那就等于是犯了大罪,通通遣走,絕無二話!雖然那些被遣走的宮娥後來的去處也不錯,可是失去了與心愛之人相處的機會,卻是比任何懲罰都要來得嚴重的。
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呀。上堯神君就是這樣子,自己不會對他人動情,也不許他人對自己動情。對愛慕自己的人如此冷漠決絕,你說不叫無情叫什麽?
所以這數千年來,在上堯神君身旁伺候的女官,從來就沒有一個做足百年的。司職星君為他換女官都換得頭疼了。我勸妹妹你啊,也還是收了這份心思,早做打算,免得到時候被上堯神君趕出去,丢人又丢心……”
天葵仙子謝過宮娥之後,便默默地回了斷念宮。宮娥所言雖然駭人,好在她想跟随神君,只是為了報恩,并沒有存其他心思。即便如此,她也還是默默地給自己定下了“三絕不”的規矩,即“絕不多看、絕不多想、絕不多問”,至少是在神君面前。
或許是她處處謹小慎微,絕不會流露出一絲愛慕的情緒,又将斷念宮中的事務打理得井井有條,上堯神君對她也是十分滿意。這一待,她便在斷念宮中待了有五百年。
上堯神君性情清冷,不愛與人說話,所以如非必要,他們二人也不會多加交談。但即便如此,二人相處起來仍是有很多默契。
比如上堯神君午休之後總要到書房看上一兩個時辰的書卷,她便會在神君進書房之前為他點好清新怡人的熏香,再泡上一壺自己研制的雲露花雨茶,等候他的到來;
又比如她有時也會為一些煩心瑣事困擾,露出倦怠之色,上堯神君察覺了,便會為她施以清心咒,幫她驅除不好的妄念。
所以無論旁人如何說,在她心裏,也絕不會将無情二字與上堯神君挂鈎的。直至那一日的來臨。
那本也是十分尋常的一日,她照例為上堯神君點好香、泡好茶,跪在書案一旁靜候。上堯神君作息很是嚴謹,所以未待片刻,他便準時到這書房中來了。
她挪步上前,為他倒了一杯剛剛泡好的熱茶,放至他手邊。上堯神君撿起茶杯,輕輕飲了兩口,随手翻了幾張書頁:“葵兒,你來這斷念宮中,有多久時間了?”
天葵仙子微微一怔,随後恭謹答道:“回神君的話,有五百年兩月又四天了。”
“那也是蠻久了。”上堯神君輕輕嘆了一聲,清淺的目光并未從書卷上離開。
天葵仙子未再作聲。神君不問,她便不答。絕不多說一個無用的字眼來擾亂神君的心神,也是她這些年來嚴格恪守的标準。
“這麽多年,只讓你做這些粗使雜役,委屈你了。”上堯神君忽然說道。
天葵仙子聞之一顫,連忙解釋道:“葵兒不覺得委屈,能夠侍奉神君左右,是葵兒這輩子修來的福分。”
上堯神君并未因她的話有所動容,仍是淡淡地說道:“以你現在的資歷,只做個侍奉女官不合适了。我已與司職星君說過,賜你乾坤宮守護女官一職。明日起,你就搬出斷念宮,到乾坤宮上任去吧。”
她第一反應:神君這是要趕我走……連忙慌慌張張地喚道:“神君……”
可惜後面的話還沒有說出來,上堯神君就打斷了她:“好了,此事已經定下,就無須多論了。”
上堯神君的旨意,一錘定音,她沒有反駁的餘地,只能默默接受。只是她想不通自己到底是哪裏做錯,惹得神君不如意了。
若說是喜歡麽?确實是喜歡,只不過這樣的心思她已經潛藏了好幾百年,神君都未曾察覺,沒有道理一夕之間就被他看穿了。
可她哪裏知道,上堯神君遣她離開,并沒有那許多複雜的原因,而是正如他字面上的意思,覺得一直讓她做個侍奉女官,太委屈她了。
将她派往乾坤宮,是因為那裏仍是他的管轄範圍,而且裏面安置的是天地至寶乾坤眼,作為乾坤眼的守護女官,自然是要被人高看許多的。
☆、關鍵證人
天葵仙子從斷念宮搬出之後,起初他也沒覺得有什麽不适應,直至有一日他忽然想喝她親手泡的雲露花雨茶,便習慣性地喚了聲:“葵兒。”
書房幽靜,無人回應。
他未在意,又喚了聲:“葵兒。”
等了半晌,還是沒有人應答。
這時他終于意識到,葵兒早在好幾日前就被自己派往乾坤宮去了,看來有必要讓司職星君給他重新安排一個侍奉女官過來了。雖然這樣想着,但添置新女官的事也一直沒有落實。
乾坤宮也是他的司屬,所以隔三差五的,他總要到此巡視一番,因此他與天葵仙子也還是常常有見面的機會。但往來對話無非是“今日狀況如何?”“回神君的話,今日一切安好。”諸如此類的問答。
今日在問過同樣的問話之後,他在天葵仙子面前稍稍駐足了片刻,略微沉思,而後轉頭道:“葵兒,你有空的時候,還是來斷念宮裏,再為我泡上幾壺雲露花雨茶吧。”
天葵仙子聽後內心驚喜不已,但面上仍是只平靜地答了一個字:“是。”
如此相安無事地又過了近四百年,轉眼又是一年一度的天宮朝會。
今年的天宮朝會與往年也沒什麽不同,無非是多了一些新鮮的面孔,一些老人們便開始倚老賣老,一些神官又開始炫耀自己新得的法器,一些小仙們聚在一起八卦四海八荒內的奇事要聞。
除了,天帝霄陌被如來佛祖請去西天參佛,将三日後的朝會盛事轉交給他主理。
原本只要按照固定章程,每日例行出席,也不會出什麽大亂子。可誰知他主理事務還不足兩日,乾坤宮的乾坤眼就莫名丢失了。
他立即着令手下多名将士緊急調查此事,未費多久功夫,便查探到丢失的乾坤眼,被妖界神女碧落私藏在客房之中。
但僅憑此據,他覺得還不足以給碧落定罪,加上碧落也一直否認自己偷盜神器一事,所以他便想着還是繼續追查一番,等找到确鑿的證據了,再做決斷。
正在此時,天葵仙子忽然找上門來了,說是神器丢失那晚,她有親眼看到碧落鬼鬼祟祟地潛入乾坤宮,于是就跟了過去想要一探究竟。
誰知道那碧落詭計多端,竟用迷障将她迷暈了。待她醒來之後,匆匆忙忙返回乾坤宮中查看,乾坤眼就已經丢失不見了。因此,她斷定盜取神器之人,就是碧落無疑。
前有物證在房,後有人證指認,而且以他對葵兒的了解和信任,她是絕無可能說些謊話來诓騙自己的,所以他便依照天庭律法,親自給碧落定了罪。
那碧落也是要強,從頭至尾都不肯承認自己的罪行,即便是天雷碎骨、烈焰焚身,也未能讓她屈服分毫。
在最後一日實施魂飛魄散刑罰之前,他又一次問她:“你可認罪?”
碧落被人架在懲戒架上,發絲散亂,頭顱低垂,已是奄奄一息。但她還是咬了咬牙,決絕地說道:“我自問從未做過雞鳴狗盜之事,為何要認罪?”
聽到這樣的話,他難免有些氣悶,冷聲回道:“嘴硬!”古往今來,在他手下伏法之人,還從沒有死到臨頭,仍不肯認罪之人。
碧落吃力地擡起頭來,嘴角微勾,卻是帶着一絲輕蔑:“上堯神君,碧落想問一句,自神君執掌司法以來,是否就真的從未錯判過?”
“不曾錯過。”他答得坦然。
“那倘若錯判了又當如何?”
他被她問得一滞,凝視了她片刻,應道:“倘若錯判,我願自棄神位,堕入凡塵,生生世世飽受輪回之苦。”
聽聞此言,碧落莞爾一笑:“好,還請神君謹記今日所言,碧落亦死而無憾。”
話語剛落,一位仙官走到他身旁,悄聲道:“神君,執法時辰已到。”
他微微颔首,往前邁了兩步,走到她的正對面。左手負後,右手發力,銀白的光芒出現在掌間,他擡起手來,将手心抵至她的額間。
閃耀的銀白光芒中,她的身體寸寸消亡,化成零零碎碎的塵埃,四處飄散,一點一點地回歸蒼穹。
自此之後,那個名為碧落的女人,那個曾經風華絕代的妖界神女,在他的手下徹底湮滅,再無輪回轉世的可能。
碧落作為盜竊重犯,已經受到了應有的懲罰,天葵仙子作為看守神器的女官,亦有失職之過,但念她主動揭發罪犯有功,功過相抵,最後也只是革去了她守護女官一職。
因她是戴罪之身,別的宮裏都不願給她安排新的職位,上堯神君只好又将她帶回了斷念宮中。
起初日子還是像四百年前那樣平平常常地過,但越到後來,上堯神君越是察覺出不同。原本一絲不茍的天葵仙子,會常常将他的書卷放錯位置,對他吩咐的話也偶有遺忘,就連她最拿手的雲露花雨茶,今日泡出來也是淡而無味的。
上堯神君沒有提醒她,她便也察覺不到似的,整日低頭垂眸,不知在想些什麽。
此時天葵仙子又在一旁微微發怔,上堯神君放下手中的茶杯,問道:“葵兒,你近來可是有什麽心事?”
天葵仙子聞聲回過神來,連忙道:“沒有。”
“那你是對我有所不滿?”
“葵兒豈敢,葵兒對神君沒有任何不滿。”
上堯神君凝視了她片刻,沒有繼續追問,轉而道:“葵兒你過來。”
此時天葵仙子正跪在書案的對面,要她過來的意思即是到自己這一邊。天葵仙子聽了後,朝他挪了挪,與他仍是有一段距離。
“再過來一點。”他又一次命令道。
天葵仙子迫不得已,只好與他更近了些。
随後他便伸出手來,并作劍指,想要探入她的太陽穴間。天葵仙子一驚,連忙揮開他的手:“神君不要!”
這個動作,是他施展清心咒時的動作,她再熟悉不過。可是清心咒一旦運轉,盤旋在她心中的妄念是可以被驅除,但同樣也會被施咒的他窺探得一清二楚!
以往與天葵仙子相處之時,她從未做出如此失态之舉,他立即察覺出有一些異樣,沉聲問道:“葵兒,你有事瞞着我?”
天葵仙子驚慌失措地望着他,不敢言語,不敢動彈,甚至忘了該為剛剛的失态之舉道歉。
上堯神君金色的瞳眸不由又更清冷了些,隐隐帶着些逼迫的意味:“何事?”
☆、悔不當初
天葵仙子很清楚,此事只要被上堯神君覺察到,自己就再無辯駁的餘地。即便自己閉口不言,神君也有辦法知道他想要的答案。
在他的再三威壓之下,她終是一下子撲到地上,俯首叩拜,瑟瑟發抖地哭訴道:“神君,神君恕罪……葵兒,葵兒不是有意要誣陷碧落神女的,葵兒就是太害怕了……
天後座前女官绮伶說,看守神器失職,是要被剔除仙骨,貶入凡間的……但只要我能指證是碧落盜取了神器,她就可以讓天後娘娘出面替我求情,好讓神君,寬恕我的失職之過……葵兒,葵兒也是不想以後再也看不到神君,才答應了她的要求……
這些日子,葵兒總能夢到碧落神女,夢到她卡着我的脖子,一遍遍地問我為什麽要誣陷她……葵兒好害怕,也好後悔……一定是碧落神女心有不甘,找葵兒報仇來了……”
天葵仙子伏在地上,痛哭流涕,字字句句,全是悔恨之意。
上堯神君看得心痛不已,聽得更是心痛不已。他沒想到,碧落湮滅那日與自己說過的話,竟是一語成谶。從未錯判過的他,也有錯判的一日。怪只怪,自己太過看重葵兒,輕信了她的話……
倘若還能彌補,知錯就改,便也罷了。可是碧落已經從他手中消散,再也沒有複活的可能。那本是一條無辜的生命,可他卻親手殺了她……
“葵兒,你糊塗啊……”他沉痛地嘆道,而後一甩衣袖,站起身來,出了書房,也出了斷念宮。
自此之後,再沒人見過上堯神君,只知道天樞臺上,昭示着上堯神君神君之位的那盞長明燈滅了。後來天葵仙子發了瘋似的找過他,甚至到冥界查看了輪回簿,可是上面也沒有關于神君的任何記載。
再後來,她就默默地回到了齊雲峰上,回到了他們第一次相遇的地方,想着未來的某一天,也許他們會在這裏再次遇見吧……
随着記憶的一點點回歸,白钰額上的銀色法紋越漸清晰了起來,瞳眸也變成了淡淡的金黃色,透着一種淡漠疏離之感。
與之一同歸來的,還有那種心痛欲絕、悔不當初的感覺。他不忍地用手扶住眉心,悲傷道:“葵兒,你為何要讓我想起這些事情……”
天葵仙子當即跪下,淚水潸潸:“神君,這一切都是葵兒的錯,你要怪就怪葵兒,要罰也罰葵兒,只求神君,不要再懲罰你自己了……”
在那只雪蜥蜴被擊碎後,慕月就被飄散的粉末帶到了另一處幻境。她一路喊着“钰郎”,一路張望找尋,只期望能再次看見那道青色的身影。
忽而一陣冷風灌入口中,她被嗆得低下頭來,猛地咳嗽了幾下。再擡頭,一個黑色的人影站在不遠處的枯木下,正靜靜地凝視着她。
她面上不由一怔,而後又驚又喜地跑了過去:“肅叔叔,你怎麽在這裏?”
見她跑到自己跟前,肅漠然的眸子微微移動了一下,沒有回話。
“肅叔叔,你不記得我了嗎?我是汲雪啊,一百年前在浮霖島,跟你一起玩耍的那個小女孩。”慕月興奮地與他說道,“不過我現在都長這麽大了,你認不出來,也很正常呢。”
原本她以為自己這麽說了,肅叔叔就會想起自己來,但他依舊冷冷地,一個字都沒有回複她。
這時她才察覺出他與以前有些不同。以前的肅叔叔,是和睦的,親善的,看着她的眼光都柔得要出水的。可是現在的他,卻是冷漠的,嚴肅的,渾身帶着一種蕭瑟肅殺的氣息,有一種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感覺。
“肅叔叔你怎麽了,為什麽都不說話?”她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一股懼意,這樣的肅叔叔,太奇怪了……
“肅叔叔,叫得可還真是親熱呢。”一串妖嬈而又諷刺的聲音忽然響起,被肅擋着的樹幹後,轉出了一位陌生的女子。她一身淡粉色緊身羽衣,袖擺長而寬闊,層層疊疊,手中還執着挂有鈴铛的棕色長鞭。
望着驀然出現的面孔,慕月謹慎地問道:“你是誰?”
绮伶上前兩步,暧昧地趴到肅的肩上,用手輕輕地撩撥他的發絲:“我是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你面前的這個人是誰。”
“他不就是肅叔叔嗎……”
绮伶邪魅一笑:“說得沒錯,他确實是你的肅叔叔,不過他也同樣是你的哥哥慕雲海,以及你的靈寵祈願呢……”說罷咯咯咯地笑了起來,那笑聲陰邪得讓人脊背發涼,直冒冷汗。
此前她在京華城,用特殊的禁制降服了肅,将他帶回了天宮。這些日子以來,天後不僅将他身上的封印又加固了幾層,讓他再難脫逃,還用法力探查了他這百餘年的記憶。
因此,肅在逃亡期間,見過什麽人,做過什麽事,她們都一清二楚。也正因為如此,她們才知曉,原來碧落還私藏了自己與天帝的孽種在這世上。天後氣到幾乎發狂,随即下令要她和肅來了結這罪惡的孽障,務必趕盡殺絕,不留後患!
慕月被她說得莫名:“你這話什麽意思?”
绮伶繼續向前,一邊審視着她,一邊繞着她打轉:“就是說呢,你的肅叔叔有一種本事,想變成誰,就能變成誰。不過前提是,他要變的那個人,得死了才行。”
這最後一句,她是特意附到慕月耳邊說的,溫熱的氣息撲到耳朵上,像無數只地獄裏伸出的鬼手,撩撥得人毛骨悚然、心神難安。
死了……她莫非是要說,哥哥已經死了?
“不單如此,你的肅叔叔還有一重身份,那就是這麽多年來,你一直在找的殺你全族的仇人。”绮伶繼續說道,“想當初可是你和碧落親手将他救了回去,你還日日給他送藥,帶他去後山玩耍,将他當成是最好的朋友,可他反手就殺了你們南蛟一族,殺了你全部的親人,這是不是就叫做養虎為患、自作自受呢?”她笑意吟吟地望着她,言語之中盡是諷刺。
慕月被她的話震得伫在原地,不能動彈,腦中似有什麽在嗡嗡作響,理不清楚。
“殺我南蛟一族的,不是血影魔尊嗎?”她弱弱地問道。
“血影魔尊?關他什麽事,難道他當時也在浮霖島上嗎?”绮伶有些意外這樣的問話,稍稍思慮過後,她就像忽然想通了什麽似的,“我明白了,我道肅的法力高強,怎麽還會留了你這麽條漏網之魚呢,看來都是那什麽血影魔尊壞的好事!”
這無心的一句斥責,有如一把無形的利劍,深深地穿透到她的身體裏,比之前任何一句挑釁的話語都來得誅心。慕月臉色霎時慘白如雪,眸中漆黑一片,雙手都止不住顫抖。
☆、置之死地
如果眼前之人所言為真,殺害南蛟一族的是肅叔叔而不是血影,那麽血影又是誰,當日為什麽來到浮霖島上,又為什麽會出現在她面前?
她努力回想了一下,那日出現在浮霖島上的,應當至少有兩波人,一波是害她全族的兇手,另一波,則是救了她,帶她出浮霖島之人。
當時她看到血影,是在衆人倒下之後,而且也只是遠遠地看着他向自己走來,并未不曾親眼看到他傷人的樣子。只不過他是那日她唯一見到的陌生臉孔,就理所當然地将他認作是殺人兇手。如今有人證明他不是,那就只有另一種可能——
“你有想過要去找那位恩人嗎?”
“你是欠我的,所以要用一輩子來還,知道麽?”
他曾說過的話突如其來地闖入腦海中,尤其是後面那句,當時她醉得迷迷糊糊,還以為是自己的幻覺,如今回想起來,越是覺得萦繞在耳,真真切切……
怎麽會……慕月腳下踉跄,忍不住向後倒退了兩步。
如果他真的是那位恩人,那之前在龍幽潭的時候,他又為什麽要說出那樣的話,做出那些傷害自己的事情來?真的只是為了自己體內的那顆绛水靈珠嗎?
慕月越想越亂,越想越怕,可又不敢完全肯定,于是只能求助地看向肅:“肅叔叔,她說的都是真的嗎?”
肅的反應與先前一樣,仍是對她的話無動于衷,倒是一旁的绮伶替他答話了:“你不用問了,問了他也不會回答的。我與你說這些,也不是要你死得明明白白,只是想告訴你,無論他之前多看重你,待你有多好,只要我一聲令下,他還是會毫不猶豫地殺了你,絕無二話。而你,永遠也別想走進他的心!”
說罷她奸邪狂妄地笑了起來,笑了好一陣,臉色又陡然陰沉了下來,眼中殺機畢現:“肅,動手吧,殺了她!”
随着她的一聲令下,肅的右手中忽然凝出一把黑色的長劍,劍身之上,是肆意翻騰的黑色氣焰。
肅不聲不響地向前逼近了兩步,慕月就本能地向後倒退了兩步:“肅叔叔,不要……”
而後有一個聲音在她腦海中響起:“快跑!”求生的意志令她忽然轉身,一刻不待地向着遠處跑去。然而還未跑出幾步,绮伶的追魂鞭就纏上了她的腰身,禁锢住她的身體,黑色的利劍緊接着到達她的後背,刺入她的身體,徑直地穿透到胸前。
那一剎那,巨大的痛楚讓她全身發麻,再也邁不動半分步子。窒息的感覺過後,她一點一點地低下頭來,望着胸口的那把黑劍,許多許多的情感忽然之間湧上心頭,化成眼中薄薄的淚水……
她不相信,肅叔叔當真是如此無情之人;她不相信,哥哥已與她天人永隔;她不相信,自己的孩兒還未出世就要随同她一起死去;
她不願意,自己至死也沒找到钰郎,與見上他最後一面;她不願意,來不及問何青玄,問他究竟是不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心裏還有這麽多不甘心的地方,怎麽能就這麽死了呢?她真的一點也不想死啊,現在一點也不想死……
身上的追魂鞭一松,她的身子不穩地晃蕩了幾下。片刻後,胸口那把黑劍也毫不留情地抽了出來。與胸中空空蕩蕩的□□一樣,整個身子也是忽然一空,渾身的力氣好像都被抽光了,她重重地跪跌在地上,然而還是難以支撐,最終側着身子倒了下來。
她看到肅叔叔和那個女人走到了自己面前,那個女人在恣意地笑着,可她卻聽不到她的笑聲;肅叔叔擡起腳來,重重地踢了她一下,踢得她仰面朝天,可她卻感覺不到疼痛;她看到天空是死氣沉沉的蒼白色,那蒼白色的背景裏,肅叔叔又一次舉起那把黑劍,朝她刺來,然後眼前一晃,就什麽也看不見了,只剩下無窮無盡的黑暗……
肅高高地舉着那把黑劍,還想多刺幾回,正待有所動作,忽有一股殺意迎面撲來,他便立即調換了劍刃的方向,換成了格擋的姿勢。
頃刻的時間,只聽嘭的一聲巨響,一只巨大的火球驀地出現這片空間裏,與他的黑色劍身相撞,逼得他一路向後掠去。火球的氣焰與黑色的劍氣互相交纏,發出刺耳的滋滋聲響。
肅緊皺着眉頭,使出全部的力氣與火球相抗,卻還是被那火球推出了好幾丈遠,在平整的雪地上留下一道長長的雪痕。
面對突如其來的襲擊,绮伶大驚地喝道:“什麽人!”
話音剛落,又有幾個火球沖着她的方向逼了過來,她連忙足下輕點,以倒退的姿勢向後飛去,被火球追得遠離了慕月身邊。
兩道人影在慕月身旁現出身來,一金一白,都是緊張匆忙的神色。
他們跟着慕月從石峰鎮一路追到齊雲峰,卻因萬宗派中陣法衆多、不容易藏匿而守在山下,直至今日讓凰印私下過來打探,才知道慕月已闖入了殺界之中。凰印将此事告知何青玄後,二人急急忙忙地追了過來,不成想還是晚了一步。
“玄,你在這兒守着,我去對付那兩個雜碎!”凰印轉頭對何青玄道,見他颔首,便一刻不待地朝那二人沖了過去。
凰印走後,何青玄也立即蹲下身來,抱起慕月,心焦地喚道:“雪兒,雪兒!”
喚了好幾遍,她都沒有反應,他将手放到她頸間探了一下,已經沒有脈搏了,但好在身體還是溫熱的,應該也是剛剛倒下不久。
他記得肅之前說過,雪兒的體內除了绛水靈珠,還有一道封印血脈的涅盤之印。只要在她的血液凝固之前解開那道封印,就還有救活她的機會。現在還來得及。
他未多想,便立即用手附上她的胸口,将體內的魔力快速地灌輸到那封印之中。締結涅盤之印,需要耗費強大的元神,同樣解開涅盤之印,也要消耗巨大的法力。他體內的魔力本就不多了,此時強制輸送,自身的生命也在以更快的速度流逝。
他與凰印之間,有生死契關聯,因此他身體的狀況,凰印也能感覺得到。察覺到他正在過度使用魔力,凰印驚惶回過頭來,焦躁地朝他大吼:“玄,你在做什麽!快住手!你這麽濫用魔力會死的!”
戰況焦灼,根本容不得他分神。他的話音剛剛落下,绮伶的追魂鞭和肅的劍氣就追擊而至,他不得不又回過頭來,用盡全力去抵擋。
一波攻勢收尾,他再一次朝玄看去,見他還是沒有停手的意思,不禁怒嚷道:“停下來!我讓你停下來你聽到沒有!”此時他的眼眶中,已布滿憤怒的血絲。
☆、涅槃重生
他本想回過身去阻止何青玄,但绮伶和肅根本不會給他這個機會。萬分惱怒之下,他狂躁地嘶吼一聲,喚出了自己的本命武器悲天戰戟,想要速戰速決。
金色戰戟一出,他整個人立即陷入了狂躁狀态。紅色的發絲簇簇立起,金色的瞳眸轉眼變成嗜血的暗紅色,渾身上下都被燃燒的烈焰包圍着,表情兇狠而猙獰。
他狂嘯一聲,舉起悲天戰戟朝绮伶狠狠劈去,绮伶見勢甩出追魂鞭,想把悲天戰戟緊緊纏住,誰知那悲天戰戟竟無往不利,瞬間将她的追魂鞭劈成了萬段碎片。
追魂鞭也是神界中有名的神器之一,沒想到這麽輕易地就被人給毀了。绮伶大叫着:“我的追魂鞭!”,悲天戰戟的氣刃就已朝她頭頂劈去。
只聽叮的一聲脆響,肅忽然攜着那柄黑劍,出現在绮伶面前,擋住了悲天戰戟的攻勢。但狂躁狀态的凰印無比強大,原本他們還能打個平手,此時肅已經被他壓得半跪到地上,只剩下一點靈力還能勉力支撐。
绮伶見肅狀況不妙,立即出手拍到他的背上,将自己的靈力灌入他的體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