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別着急,眉太太現在一切安好。”
不忍心看着程先生為此擔心,我便将眉太太的近況如實相告。
程先生的眉頭略微舒展了些,太陽穴旁因了緊張而突起的青筋也漸漸平複下來。
“只是,随着年歲漸長,眉太太的身體似乎不如從前了。”我望着程先生的眼睛,緩緩地說,“眉太太告訴我,能再見你一面,是她心中未了的心願。”
“小眉……你……”程先生長長地嘆了口氣,“我和小眉分開已有數十年了……周小姐,不知……她現在過得如何?”
“眉太太現在是位書法老師,也是孩子的奶奶了,生活得挺幸福的。”
“那就好。”程先生舒心的笑了笑,他的笑容讓我想起了那年夜裏他親手為眉太太披上的那條圍巾,樸素、寬大而又溫暖。
“程先生,其實……這麽多年過去,您還是一直挂念着眉太太吧?”我輕聲問道。
“小眉呵……挂念、當然挂念……我怎能不想她呢。”
程先生避開我的眼睛,淡淡地望向窗外,深邃的眼眸中有波光閃動,他仿佛陷入了那遙遠的回憶之中。
“唉,周小姐,說來怕你笑話。”程先生幽幽地說,他的聲音依舊動聽,卻不似從前那樣飽滿,“自從見了小眉,我的心中便認定了要她做我妻子。只可惜,我也明白,我們的身份畢竟不同,這也只能是非分之想。所以……如今得知她過得很好,我也就放心了。”
“如此說來,那晚的唱罷西廂戲後,程先生您雖負氣離開,但其實心裏并沒有埋怨眉太太,是嗎?”
“是小眉告訴你的嗎?”程先生如夢初醒般地望向我,顯得有些吃驚。
“誰告訴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眉太太很在意程先生當時的态度。”
“她真傻。”程先生苦笑幾聲,搖了搖頭,“我怎舍得埋怨她?我只要遙遙地望她一眼,便也覺得滿足。家裏的安排不是她能決定的,要怨也只能怨我自己沒能投生在富貴人家,一生只是個戲子。門當戶對的婚姻,也許才會讓她擁有真正的幸福吧。”
“所以,從那以後,你們就再也沒有聯系過嗎?”
“我曾想過聯系她,哪怕是再來聽聽我的戲也好。只可惜,戰争爆發,百姓流離失所,劇院的生意自然淡了許多。我擔心小眉的情況,便趁着戰火稍停跑到她家的公館門口探望,卻發現那公館受過了炮火的轟炸,變得殘破不堪,裏面也早已人去樓空了。”
“您沒有打聽過眉太太的去向嗎?”
“找不到小眉,我怎能不打聽呢?我問遍了能問的人,卻只能了解到小眉随着父母匆匆離開此地前往安全區避難,可具體去往何處,便無人知曉了。”
人們那樣憎惡戰火,不僅僅是因為戰争使人們失去了原本平靜安樂的生活家園,也因為戰火拆散了許多本該走到一起的戀人。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張愛玲《傾城之戀》中的範柳原和白流蘇,在一城的戰火紛飛中成全了彼此的愛情。更多時候,戰火就像一把利刃,在相愛的兩人之間劃下那無可挽回的一刀,留下兩份斷章殘篇,天各一方,在彼此的世界裏遍嘗孤獨,抱着不切實際的幻想,矛盾地開始各自的人生,寂寞地書寫無盡思念。
“程先生,雖然有些冒昧,但能否請教您一個問題?我想,這應該也是眉太太想了解的。”
“周小姐,請講。”
“程先生如今……家中可有妻兒?”
“我未曾婚娶,一直一個人過呢……”
程先生笑着,眼神裏散落些許落寞,讓人有些心疼。我不忍心再往下追問,不過,經過此番交談,我也基本上了解眉太太和程先生之間的往事了。
那麽,程先生。這治愈眉太太的任務,可能就要交給您了。我在心裏默默地說。
客廳中安靜極了,只剩下我為程先生反複斟茶時的水流聲。我陪着程先生一起沉默,希望能給他足夠充裕的時間,讓他消化這些往事帶給他的沖擊。
過了許久,我才決定打破這一寧靜,再推程先生一把,讓他替我完成這項任務。
“程先生。”
“嗯?”
“既然您對眉太太一片深情,我相信,眉太太的願望,您應該不會拒絕吧?”
“只要不打擾小眉的生活,我自是願意。”程先生的回答沒有絲毫猶豫。
“那,就請程先生收下這份禮物吧。”
我轉身走到櫃子前,拉開抽屜,從中取出早已準備好的一張信封。
“這是?”
“您不妨打開看看。”
我将信封遞到程先生手中,他小心翼翼地拆開,取出放于信封中的物件,眼中閃過異樣的光芒。
“程先生,明天晚上,希望您務必抵達,可以嗎?”我的語氣十分誠懇。
等待程先生回複的時間每一秒都是那樣漫長,我感覺自己都快凝固在這時間之中了。
“一定。”程先生終于給了我回答,他的聲音微微顫抖,但卻十分肯定,充滿了無法言明的快樂。這讓我很安心。
送走了程先生之後,我拿起電話,撥出一個熟悉的號碼。
“喂,似玫嗎?”
“是我。”
“真不好意思,有件事我可能還需要麻煩你……”
“知道啦,周醫生請說吧。”
……
“嗯,我明白了,我一定會好好完成任務的。”
“謝謝你,似玫。”
“周醫生不必客氣,還有什麽需要交待我的嗎?”
“沒有了。那就先這樣吧,不打擾你了,再見。”
“再見啦。”
我挂上了電話,心中有些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