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晚上七點,我和似玫約在市中心的藝術劇院門口碰頭。人潮中,我一眼便認出了她,她穿着一件紅色毛呢鬥篷長裙,像黑暗中的一團火焰,一蹦一跳地奔向我。

“嗨,周醫生。”

“小丫頭,任務完成了嗎?”

“Of course!”

“那就好。”我伸出食指輕刮了一下似玫的鼻頭,“走吧,姐姐帶你看戲去。”

似玫咯咯地笑了起來,親昵地挽起我的手,走進了劇院。

我們的座位在三排10號、12號座,而前方的一排8號、10號座上的賓客,便是我要觀察的對象。和似玫入座之後,我的眼睛便開始鎖定一排的那兩個座位。

未過多時,眉太太便入場了。今天,她穿着一件暗紅色絲絨旗袍,胸前裝飾着一個珍珠做成的花卉胸針,顯得十分別致。她的手上拿着一個複古黑色手包,上面同樣裝飾着珍珠小花,同衣服形成呼應。花白的頭發細致地梳過,泛着溫潤的光澤,打理得十分妥帖。

眉太太的每次出場,都是這樣令人驚豔。

我用欣賞的目光注視着眉太太,她看了着手上的票,緩緩地走向了一排8座,步伐雖慢,卻不失優雅。

很幸運,她沒有發現我的存在。

我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距離開場已不到十分鐘。

也該來了吧?我想。

果然,沒過多久,一個清瘦的影子出現在一排10座。

我看見眉太太稍微側過臉來,禮貌性地同鄰座點了點頭,很快便又望向了臺上,并無異樣。

難道沒有認出來嗎?我皺起眉,等待着後續的進展。

清瘦的男子輕輕咳了一聲,将手上的東西遞了過去。

“小姐,您的節目單。”

“小姐?”眉太太沉默片刻,輕笑了一聲,她大概覺得鄰座的這位男子眼力不太好,否則,怎會将一位老太太稱作是“小姐”呢?

不過,出于禮貌,她還是伸出手去,準備接過男子遞來的節目單。可一瞬間,她仿佛想起什麽似的,一雙手懸在了半空,既不前伸,也不縮回。

“請問……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眉太太突然問到。

清瘦的男子并不答話,只是将節目單放到眉太太的手中。清瘦男子的沉默讓眉太太有些介懷,因而接過節目單的她沒有立即轉過頭去,而是借着劇院中不太明亮的燈光,仔細端詳起對方的面孔。未過多時,她的肩膀突然劇烈地顫動起來。

“程?是你?!我……我這是在做夢嗎?”

“眉,我們先看戲吧,好嗎?”

眉太太終究認出了程先生的面容,這讓程先生很是很是欣慰。他溫柔地笑着,拍了拍眉太太的肩膀。

一切仿佛回到了當年,在程先生的安撫下,眉太太很快恢複了平靜。如果這是一場夢,對眉太太而言,也應是一場難求的美夢吧。

帷幕拉開,臺後走出一位頭戴束發嵌寶紫金冠,勒着二龍戲珠抹額,登着青緞粉底小朝靴的少爺。而那舞臺中央坐着的,則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君,她的身旁還立着個嬌弱的美人。

絲竹聲起,臺上的少爺與美人随着樂聲緩緩踱步,一唱一和,又驚又喜。

“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似一朵輕雲剛出岫。”

“只道他腹內草莽人輕浮,卻是骨骼清奇非濁流。”

“眼角眉梢藏秀氣,聲音笑貌露溫柔。”

“眼前分明是外來客,心底恰似舊時友。”

今晚的表演确實精彩,連似玫這孩子都看得津津有味,只可惜我的心思全不在這戲上,對我而言,程先生和眉太太,擁有比寶黛更強的吸引力,讓我的眼睛不敢有片刻轉移。

不過想來,今晚心不在焉的,肯定不止我一人。

眉太太認真地望着臺上,嘴裏輕輕的哼着唱詞,一如年輕時的模樣,可眼角卻在不知不覺間湧起淚花。

和我想的一樣,眉太太的一舉一動盡收在程先生的眼底。他從上衣口袋中取出一塊嶄新的手帕,遞到眉太太手邊。眉太太輕輕接過,嘴邊揚起滿足的微笑,淚水卻順着臉頰滴落在了程先生的手帕上。

“眉……”程先生皺起眉頭,有些自責地說。眉太太的淚水就像那無法解開的魔咒,無論是年輕的程先生亦或是年邁的程先生,在面對它時都會緊張不已,手足無措。

眉太太輕輕搖頭,将食指放到唇上,示意程先生不要開口。她輕輕摩挲着手中的帕子,用它拭去眼角的淚水。

不知不覺間,他們的手竟悄然重疊。

我知道,那一刻,眉太太是幸福的。

直到戲曲結束,程先生和眉太太的手都還沒分開,他們緊握住彼此的手,眼裏閃動着欣喜,不敢有一刻松懈。那樣的執着,就好像分開之後再也無法相見。

可他們的愛卻又是那樣卑微,他們默契地将牽起的手放低、再放低,将彼此隐藏在湧動的人潮中,像隐住一樁天大的秘事,不欲人知。

我注意到,眉太太和程先生幾乎沒有主動邁出過一步,而是被人潮推搡着向前,似乎在刻意拖延着時間。

他們的愛真的太辛苦。我的心中有些感慨。可大概也只有真正的愛才能讓人這般甘之如饴吧。

“程,你……這幾年,過得還好麽?”

被人潮推至門口的眉太太擡起頭,望着程先生的雙眼,輕聲問道。

“我很好,你不必擔心。”

“這樣,我就放心了。”

眉太太的笑容如煙火一般綻開,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燦爛的微笑,有種令人怦然心動的美。這讓我恍惚覺得,她的身旁籠着一層微光。

受到眉太太的感染,程先生的臉上也露出了煙火般的微笑,桃花眼中盛滿的,是幾十年來不變的真情。

“真美啊。”身旁的似玫喃喃地說。

“可不是。”

我摸了摸似玫的頭,心中卻不合時宜地湧現出了不祥的預感。古人常說盛極而衰,闊別重逢之景這世間已是難得一遇,破鏡重圓之樂只怕是難上加難。無論眉太太做出哪種選擇,都将意味着有人需要背負分離的苦痛。如果這是一場電影,我多希望眼前的這幕就是最終的結局,讓時間長久地定格于此刻,讓這一雙牽起的手不再分開。

只可惜,他們的故事仿佛從一開始就寫好了結局。從幾十年前的初見,到幾十年後的再遇,兜兜轉轉,尋尋覓覓,依舊逃不過分離的宿命。

他們在門口伫立了許久,最終,還是默契地松開了彼此緊握的手,将手指從對方溫暖的指縫中緩緩抽離。我可以體會到他們心中的那份不舍,但與此同時,我也覺察到了他們對視的眼神中逐漸生長出的那一份安定,一份釋懷。

“你要保重。”

“你也是。”

程先生微笑地替眉太太攔下出租車,小心地送她上車。

“等一下。”

汽車即将啓動時,程先生像是想起了什麽,輕輕敲了敲車窗。

眉太太搖下了車窗。

“眉。”程先生取下了脖子上的圍巾,“天冷,莫要着涼。”

眉太太安靜地接過圍巾,将它輕輕裹在身上,擡頭看了看夜空。

“你看,今晚的夜色真美啊。”

“是啊……就好像當年那樣……”

眉太太不再說話,她久久地凝視着那輪圓月,唇畔微染起清淺的笑意。

“司機師傅,我們走吧。”她的聲音像是透明的蟬翼。

車窗緩緩搖起,眉太太的美麗的面容消失在了玻璃之後。

程先生擡起手,站在路旁,目送着她離開。

直到出租車消失在我們的視線之外,他也仍舊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周醫生,他怎麽……”似眉有些擔心地問我。

“程先生。”

我上前一步,欲言又止。

“啊,謝謝你。”

程先生慢慢垂下手來,轉身看着我,他的眼裏,有晶瑩的東西在閃動。

“程先生,你們怎麽都不留下聯系方式,好不容易再度重逢……”

雖然心中隐約知道答案,可我還是忍不住發問。

“周小姐,我們不會再見了。”

“嗯?”

“有生之年,能再親眼見她一次,看她過得幸福,我就知足了。”

我望向那輪明月,在心中反複咀嚼程先生的答複。

夜空中沒有一顆星子,漆黑的夜幕中,高懸的月輪顯得多麽皎潔,它是那樣寂寞清冷,

又是那樣溫情脈脈,像極了程先生的心。

只是,眉太太的想法,也是如此嗎?

我目送着程先生單薄的背影消失在道路的盡頭,低頭看了看自己暖黃色路燈下的影子,

在心底默默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