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老鄭說,周小姐在找我?”

和年輕時相比,程先生的容顏的确蒼老不少,但他的聲音卻依舊是那樣富有魅力,和他交談的時候,我的眼前仿佛又出現了那位絕代風華的伶人。

“是的,程先生,我找您很久了。”

心裏的石頭終于落下,欣喜與感動交織其間,我好想告訴程先生我所見到的一切,告訴他尋找他的過程是怎樣的艱辛。千言萬語在腦海中湧現,讓我一時不知該如何說起,掙紮了片刻,才從口中生硬地吐出了這寥寥數字。

罷了,說不出也好,人在情緒激動的時候容易做出缺乏理智的決定。反正,日後有的是時間交談,不若先給彼此一個緩沖的時間吧。我暗想。

我微笑着打開身旁的手提包,從中取出名片夾來,抽出一張名片,雙手遞上。

“今日程先生拜訪好友,我就不打擾了。只是,倘若程先生方便的話,日後可否來寒舍坐坐?夢蝶有些事還是想當面向您請教。”

程先生站起身來,伸出雙手,禮貌地接過我的名片。

“周夢蝶?。”

“是。”

“‘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周小姐這名字起得甚好。”

“程先生謬贊,夢蝶實不敢當。”

程先生溫和的笑意泛上了雙頰,他将名片插入錢包的夾層中,小心翼翼地收起。

“謝謝周小姐的邀請,程某改日一定拜訪。”

“多謝程先生。今日夢蝶多有打擾,希望不會影響到二位的安排。”

鄭老先生微微張開嘴,放在被上的手指動了動。

“周小姐,爺爺說,您不必這樣客氣。”鄭令羽握着鄭老先生的手,擡眼對我笑了笑。

“謝謝您,鄭老先生。年歲大了,身體也要多加保重才是。時間不早,夢蝶這就告辭了。還請您一定要好好休養,願您早日恢複健康。”

“周小姐,我送送您。”

我起身後,鄭令羽也跟随我走到門前,伸出他那只白皙的手替我擰開房門。

“真好。”走到客廳時,鄭令羽突然開心地笑了起來,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本來還擔心今天不能幫上忙呢!”

他的笑容讓我想起了清晨的陽光,純粹而美好。真是個熱心腸的小男生,我想。

“這次真是多虧你了,沒有你幫忙,我還真不知道上哪兒找程先生呢。”

“別客氣,周小姐,如果以後還有什麽需要問爺爺的,您可以随時跟令羽聯系。”

“好的。”

“周小姐慢走。”

“嗯,再見啦。”

辭別了衆人,感覺身上的擔子卸去了一半,走在去往車站的路上,我的腳步也逐漸變得輕快了起來。

次日早晨,我還在廚房裏準備早茶的時候,便聽見了“叮咚”的門鈴聲。

“周小姐,程某來登門拜訪了。”

“歡迎。”

我連忙打開門,把程先生迎進屋內。

“程先生,我正準備早茶呢,是紅茶,不知您是否喝得慣?”

“可以的,有勞周小姐了。”

程先生的聲音很溫和,他走到沙發邊坐下,禮貌地向我點了點頭。其實,留心觀察,我發現,程先生的風度仍舊不減當年。特意染過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茍,衣服樸素卻也幹淨整潔,眼窩微微凹陷卻意外地将雙眼的神采加倍凸顯出來,臉上的皺紋好似設計過的一般,在他笑起時向內凹陷,愈加顯出他的和藹可親。

就是這樣一個人,讓眉太太念念不忘啊。

我端來茶壺,為程先生倒上一杯茶。

“有些燙,程先生小心慢用。”

“謝謝。”程先生接過茶杯輕輕放在桌旁,“不知周小姐找程某有何事呢?”

“程先生,其實我想找您也是受人之托。”

我望着程先生的眼睛,緩緩地說。程先生的臉上沒有泛起任何波瀾,依舊是那樣從容。

“噢?像程某這樣的小人物,不知是誰想找我呢?”

“程先生,您自謙了。再怎麽說,程先生也曾是一代名伶,由您演繹的戲曲之妙,即便是身為門外漢的我也是有所耳聞的。”

“這麽說,是戲曲方面的人想找程某麽?”

紅茶袅袅升起的輕煙中,我似乎感覺到程先生隐隐的笑意。

“不是,這和戲曲無關。”我頓了頓,“不過……或許也有些關系。”

“噢?”

“程老師,那是一位故人。”

“故人?”

“是的,是您生命中重要的故人。”

“周小姐,您這樣說,程某倒有些糊塗了。”

程先生抿了口茶,輕輕搖了搖頭,眼神裏充滿了困惑。

“程先生,您還認得這個字跡嗎?”

我取出卷軸,在桌上輕輕展開,低眼觀察着程先生的反應。

程先生的嘴角輕輕抽動了一下,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可那神情卻如漫上沙灘的海水,僅僅停留了不過數秒,便匆匆退去,只留下來時的痕跡,潛藏于他閃爍不定的眼神裏。看得出,程先生在極力掩飾着自己的情緒,他甚至閉上雙眼,不願讓我發現任何蛛絲馬跡。

“不好意思,我……記不太清了。”

為什麽要說謊呢?我想。

“程先生,您別激動。”

我故意放慢了速度收起卷軸,宣紙上的墨跡漸漸消失在眼前。從始至終,我都沒有擡頭。因為,其實無須擡頭我也能明明白白地感知到背後目光的重量。我的手每推動一點,背後那目光便加重幾分。

“程先生,其實,這就是我的委托人。”

“抱歉,周小姐。”

程先生抿了抿他略顯幹燥的嘴唇,略微頓了頓,端起杯子佯裝喝茶,來掩飾內心的尴尬。

“沒事的,程先生。實不相瞞,在邀請您前來之前,我也有些猶豫,怕打擾您的生活。但最終決定這樣做,是因為眉太太她……”

“小眉?她怎麽了?”

程先生端着茶杯的手明顯抖動了一下,濺起了幾滴茶水。

果然,眉太太就是程先生的心病。否則,這麽多年過去,單只是聽到名字,不會有這麽劇烈的反應。

我的心中暗暗得意,嘴角不由自主地揚起。細心如程先生,大概也察覺到了我的表情,他偷偷拭去濺出的茶水,将水杯放回桌上,試圖保持平靜,可即便再怎麽掩飾,我也還是能夠看出他雙眼中浮動着的那份焦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