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陳元這副被摧殘過數日的身子,還未曾等梁硯請來秦大夫,他自己就撐不住的昏死了過去。

軍醫秦大夫對心疾束手無策,開出一張有助外傷愈合與瘀傷消散的方子,替陳元處理過傷口,留下外敷用藥,只向梁呈章回了句:“心病還須心藥醫”後,便離開了。

陳伯守在床前寸步不離。

梁呈章細細打量過陳元容顏,“他幾時起的癔症?”

“就當年……”,陳伯頓了頓,“奴才在北春州遇上公子。自那後,公子就時不時的發起了癔症。”

“以前沒有過?”

“回世子,菡萏園夫人在教養公子這方面,可謂至誠……王爺雖不常來,但那時的小公子仍是歡樂無憂的。”回想起那段歲月,陳伯暗暗嘆息。若夫人晚走幾年,多陪陪公子,指不定公子就不會離開上京,離開那個承載了他歡樂兒時的地方。更不會跟了他,吃上許多苦。

“姨母走後,也沒見過?”

時已久遠,陳伯努力回想了陣,“沒有。夫人走後,公子他……只是不太願意說話,沒見異常。奴才想……是公子在離開菡萏園到北春州之間,那段途中……”上百裏之距,對于一個虛虛十歲的孩童,何止天荒夜譚。

想來,也确是如此了。梁呈章默然許久,久到陳伯替陳元擦拭過一遍身子,久到梁硯在秦大夫那邊煎好了藥拿過來,仍一言未發。

他讓開位置,看着陳伯一勺一勺的給陳元喂藥。

梁硯道:“秦大夫囑咐,至半夜要特別注意高熱。”

“福叔離否?”

“還沒。”

“讓福叔過來。”說罷,梁呈章負手出屋。

梁硯領命,忙使人去請了福叔前來。他随在梁呈章身側,思忖了番才開口:“世子。可要将此事去信給王爺?眼下,陳七之說也只一面之詞,當年一事,瞧來要重新查證,還要對陳七之言一一核……”

“他很像姨母。”

“末将已不太記得……”菡萏園夫人的樣子。或是作為旁觀者,梁硯體會不了梁呈章感受,不明他家世子心中這會已是五味雜陳。

“像,真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那夜光線不明,他做慣了上位者,對于如同兒戲般的刺殺,對于那樣小人物,根本用不着他親自發落,自有梁硯料理……且于身經百戰、不知斬殺了多少敵寇、浴染了無數寇血的他而言,他亦不會傾注目光,多分出一分給計劃簡陋的甚至可算拙劣的……那樣一個小人物。

他只是從陳元目光中,察出了幾分發自肺腑的憤恨。

也正是這份十足的、近乎不掩飾的憤恨,讓他稍稍停駐。親自發落了下去,将人交給了府衙審問。

梁呈章雖有些責怪臨風府不擇手段,将陳元拷打的遍體鱗傷,卻也知,就審問一事,到底怪不到顧知府身上。

若陳元不是陳元,只是個不足輕重、當真行着刺殺之實的敵寇奸細,即便被審問的只剩半口氣,也是應當。

他之心能為天下百姓而柔軟,也能為家國天下而不近人情。

陳元醒來已是次日下晌,陳伯早不在了房內,屋中僅福叔和兩個園子小厮守着。

“公子醒了?”

陳元睜眸便瞧見了福叔那張熟悉的臉,他忍着傷痛,緩緩撐坐起。思緒微動間,昏死前的一幕幕潮水般湧入他腦海,他狠皺了下眉,“福叔,你怎麽……”他身陷囹圄,福來貨行那邊數日沒去,還不知張二爺如何處置的。

“這裏……陳伯呢?”他環顧了一圈室內。

“公子既醒,就把先藥喝了吧。”

福叔遞來的藥陳元遲遲沒接。

他也不許兩個小厮近身伺候。

“公子——”

“我不是什麽公子!”福叔對陳元的稱呼,似一根長針猛紮入了陳元心髒。惱怒間,他揮手打翻藥碗,按住床沿,拖了渾身是傷的身體就要下床。

福叔想勸、想攔,但沒攔住。

“滾開。”陳元怒喝走同樣想上前攔他的倆小厮,徑直離開內間,朝着外面去。

“想去哪兒?”将到明間,陳元便迎撞上了梁呈章。

陳元幾乎是從靈魂中滲出的意識,站得筆挺,冷視梁呈章:“與你無關!”

“你若想陳七立時被定罪,盡可走出這扇門。”梁呈章面色不比陳元好多少。

“罪?”陳元覺着不可思議,一雙眸子盡顯憤怒,“什麽罪?!所犯何罪?!”

“陳七身為王府奴仆,即便身契約滿,但遇上自己侍奉過的舊主,王府流失在外的小公子時,非但不報,還蓄意隐瞞,以致——”皇家子弟流落民間十載,他父王愧疚難當,他深深自責,“如此罪大惡極,不當治罪?!”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梁呈章身上刀傷未愈,加之昨夜心煩無眠又受了風,晨間已被秦大夫一頓數落,方才還讓梁硯嗆了聲,明裏暗裏借着責怪自己照顧不當,內涵了他不惜身子。梁呈章心下窩了無名火,這會讓陳元一頂,怒火全蹿在了臉上,一時間,面色沉得出水來。

“你大可試試。”

他本不是性子溫和之人,從小到大,除了當今陛下和他父王,他就沒遷就過別人,更甭提被人頂撞。

“是你們認錯,我從不是王府公子!”

從來,自當年偷跑出菡萏園、在北春州遇上陳伯,他就只是陳元。

“是嗎?”梁呈章神色未動,“那更快,陳七胡編亂造、欺瞞皇家,其罪當誅!不思舊恩,竊偷舊主貴器,罪當去其手足!”

“你!”

賢王府有權有勢,梁呈章有權有勢,陳元不敢真拿了陳伯的命去賭。盡管氣得七竅生煙,多看梁呈章一眼都覺着厭,理智仍提醒他,他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回退一步。

陳元權衡後,不得不回到內間。

梁呈章也緊随入內。他朝翻灑在地的藥汁與碎瓷碗睨了眼,吩咐福叔,“再溫一碗藥來。”

“是,老奴這就去。”福叔暗暗嘆息,急忙下去。陳元一事,他已從梁硯哪裏聽了些始末,他從不曾想,當年一事,還有這樣曲折。菡萏園的小公子,竟還活在人世。

思來想去,他想,他沒法站在任何人的立場去看待這事。若真要尋個開始,怪只能怪命運捉弄人吧。

誰讓一對無比要好的嫡親姐妹,同時愛上同一個男人呢!

當年,菡萏園夫人——也就是世子爺親姨娘、陳元之母,雖有大錯,可到底也可憐,為犯下的過錯付出了終身。

唉。

福叔仔細盯着下人溫藥,待藥溫好後,立忙端了藥回去。

“公子。”

在梁呈章威脅下,陳元對福叔的稱呼雖仍不喜,卻沒在明顯的表示厭惡,不像适才怒揮藥碗,這會是咬碎了後槽牙,勉強咽下了藥。

梁呈章知陳元對他充滿了排斥,在那晚、在昨夜,他的憤恨毫不掩飾,恨的那樣純粹,所以對于那夜所謂的刺殺,他不在意、也沒有另查,更不疑其他。

他曉陳元看他生厭,見他終是低頭,喝過了藥,他便不再多待。

“放了他們。”

就在梁呈章朝明間去時,陳元忽然出聲。

“放了子通和宏良,他們只為搭救于我。”觀梁呈章臉上有疑,陳元有些急道:“就是顧府尊家二公子和……”

“你安生休養?”

再次威脅,陳元氣結,“你先放人。”

梁呈章神情稍霁,“可以。”

梁硯門神一般杵在門外。他先前嗆了世子爺,在世子爺跟陳元對上時,他是極力縮小存在感,除豎立的耳朵外沒有半分好奇,也識趣的沒跟進去。

因內寝間與他所站之處離了段距離,在梁呈章出來時,梁硯還在凝神細聽。恰叫梁呈章瞧了個正着。

“世子。”梁硯立時低眉垂首,活一副小卒見了頂頭上司。

“沒聽見?還不去放人?”

梁呈章對他仍沒好顏色。

梁硯有些懵,天地作證,他是當真沒聽見世子爺與陳元說了甚麽。

稍稍觑過梁呈章面色,梁硯不太敢問。

忽地,他福至心靈,“是。”放人,放人,近些日,他又拿下過幾人?該是顧知府家二子及其同友。

“末将這就去。”梁硯很想開溜,今日他家世子爺心情不佳,與其随身聽候被抓了小辮子聽斥,他寧願替了梁武的差,去城外軍營操練将士。

“回來。”

梁硯腳步猛剎,略帶了認命的意味,回身聽其示下。

看他腳底抹油走得飛快,梁呈章豈能不明他心中那點小盤算,道:“吩咐秦大夫住過來,時時看着些。”

“世子……恐怕秦大夫未必肯聽令。”梁硯本想說,大将軍你自己都傷勢未愈,且秦大夫還是陛下派在您身邊,領着以照顧您周全為首任的聖喻,怎可能……

“那便告訴他。若敢違令,軍法處置。”

“這,世子……”梁硯提醒道,“秦大夫奉着聖喻呢。”他能想到,他當真帶了他家世子的命令過去,只要秦老頭不願,理都未必理他。

“是麽?”

梁呈章這聲反問,可算得上平和。但落在梁硯耳中,卻使他打了個寒顫。

“傳令即是。若秦大夫果真想以身試法,想品鑒什麽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本将軍樂意賜教。”

“是!”梁硯肅了神。

“再有,你去信回京,着人重查當年一事。查閱菡萏園記檔,驗比陳七之詞……且記,不可驚動王爺,傳了風聲在他耳中。”

梁硯應下,“世子是對陳七之詞……”